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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陨落 ...

  •   她走在长长的宫道,倩影没入冗杂的华丽建筑,在一片浮华里越渐圣洁。被长长睫毛拢着的眼睛里,敛尽悉数情绪,只剩恭敬。
      有人说,朝拜是一种仪式。拜的天与地,将敬畏洒向山海,拜的神明,以真心奉与信仰,拜的君王,用热血铸就盛世……可无论是天地神明还是君王,都终有陨落的那一天。

      琉璃瓦缠青枝入红墙,粉白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卷起暗香无数。她走得极轻极稳,每一步都坚定地将种种诱惑抛在脑后,景色飞快后退,跟随者紧跟她的步伐。
      这次的诏书下得急,十天的路程足足跑死了三匹宝马。如此千米跋涉动辄几天不眠不休的辛劳,本不是一个弱女子该承受的。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有了些许疲惫的神色,只是白色的面纱遮挡了她的面容,露出的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依旧不施舍目光到周围,旁人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当这人惯是冷漠。

      王城熙熙攘攘,王城军从关外一路护送她至王宫。她从神殿而来,王族的态度暧昧不明,几个叔伯不冷不热地跟她寒暄。碍于她的王女身份和祭司职位,讨好声逐渐没过质疑。不过暗地里肯定少不了埋怨。
      埋怨?有什么可埋怨的呢?从王城军权落入权臣手中的那一刻起,王族就不再具有话语权。只是这些被眼前利益遮蔽了两眼的人,仍然看不清时态,甚至妄图破除神殿在王城的分量。她心里置喙过王城复杂的利益关系 ,可神殿能做的,不过是保住自身罢了。
      大理石阶前,一身影挡住她的去路。这条路通往帝王内阁——真正的权利中心。
      她被阴影笼罩,不得不抬起眼皮,转动眸子望向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依旧没有开口。在一片暮光中,跟随者各个都垂着眼,分明的轮廓勾画出绷紧的身子,手抚上待出鞘的匕首蓄势待发,只待一声惊变。

      秦放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即将陨落的神明,如同俯视蝼蚁一般。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颀长,笼罩着她和她的跟随者。他高高的帽子上缠着艳色的翎羽,张扬的红色斗篷随风猎猎作响。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行礼。俗话说,衣着大胆的人往往行事也不俗,由此可见。
      秦放摸着大拇指的扳指,将神色收敛:“祭司大人,你确定,你要走这条路吗?”
      这话问得不投机,她是王女,是一朝祭司,远比寒门庶族出身的秦放尊贵,如此质疑又暗含讥讽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无比的怪异。
      她并不惊讶这个权臣越发狂妄的举动,王城的权利角逐并非她一个千里外的神殿清修者所能参悟的。
      她反问道:“世间那么多路,你怎么知道,这条路是错的呢?”
      秦放眉头微挑,缓缓括着弧笑了出来,这笑近乎魔怔,贴在温文尔雅的脸上堪称恶劣,他侧身让出正道,做出一个过分恭敬的请的姿势,晦暗不明地看着她道:“祭司大人,请。”
      她义无反顾走上了台阶,始终没有回头。
      正如她所说,这世间那么多条路,谁也不知道,眼前这条路,是不是就是末路。那时她并不知道,她走上的,正是这条末路。

      ****

      昔日的王女并非皇族的血统,真正的王女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平民。消息在帝王与王后的沉默里得到了验证。
      大臣在大殿上以死谏言血统归位,子民发动暴乱反对假王女鸠占鹊巢。谴责与非议传上高高的神殿,几欲将神女拉下神坛。那一晚,这个昔日王女在天窗站了一晚,无数星子盘旋在她触手可及处,可也,只差一点。凡人不可登天,天意却弄人,让人偏信人定胜天。
      神殿下的极乐人间朝生暮死纸醉金迷,与神殿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宛若两个世界。昔日的神明庇佑成了人们口中乱臣贼子的圈套。

      冷冰冰的屋子里自然不存在神明,却有着无数先辈古老的信仰。这些信仰与文明,是对天地的敬畏。可当这份敬畏被抛之脑后,人们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没有不可企及的高度。冰冷的霜花覆上她的脸,神殿无疑是最寒冷的地方,厚重睫毛下漆黑的双目倒映出冰雪中灯火阑珊的人间,看不出究竟是夜色更冷还是她的心更冷。
      当温暖的晨光照化大地冰霜时,她转眸看了靖容一眼,睫毛上化开的霜水滚下脸颊,这场景让他震撼地愣在原地。
      她落泪了。不,也许不是泪,只是不经意间悯世的善。
      他从未见过沾染人间情绪的神女,那是他心里高高在上的神女,稀世珍宝都无法与她媲美。而他只是个小小的侍从,因为神女的怜悯存活至今。

      ****

      新王女说,这世间不存在鬼神,一切神迹都是谬论。神殿养着的自始至终都是一群道貌岸然装神弄鬼的骗子。帝王与王后极度宠爱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不惜一切代价发布王令,除灭神殿一系,丝毫不顾及假王女的死活。
      神殿失势被烧毁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可即使是这么大的雨,也浇不灭神殿覆灭的事实。最后的刑场上,跟随者冒险护送神像从火中逃出,浓烟呛得他们不住流泪,焦黑的衣衫下包裹着完好的神像。他们在呼喊,他们在抵抗,无人可见,也无人可闻,尘世的喧嚣与他们隔绝。今天,神明的世界已经坍塌,神的子民将无家可归。
      她站在雨里,亲眼看着缱绻的大火匍匐在这片焦色的土地上,也看着亲手搭建的神殿化为了浮沫尘埃,落到了她不曾悸动的心上。
      她就这么站着,孤傲而悲悯,靖容却觉得,他的神女其实不曾来到世间。
      大将军周冕就是在这时来的,铁甲银枪英姿勃发,年轻的脸上是对假王女的不赞同,他粗鲁的用枪指着假王女,道:“你,跟老子走。”
      周冕曾受先祭司的庇佑长大成人,念在昔日十年的情分上,他本不应该对假王女这么不恭敬的。假王女却不在乎,什么王权什么神权,她从来都不在乎。她的眼里仿佛有实质的考量,这种考量穿越千万记忆,落到虚空中的一点。

      ***

      此前的那道催命符,是她敬爱的帝王与王后亲手砸在她的身上的诏书。
      甫一进入殿堂,王上与王后端坐在殿上,满朝大臣肃穆站于两边。堂而皇之的探究目光从两侧扫来,顶着这样的目光,她不疾不徐上前行跪拜礼:“王上王后安好。”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以卑微的姿态。世界的喧嚣仿佛化为了嘲笑与讥讽,大臣压低了的啧啧叹息在她耳边环绕。其实每次回到王城,大多是这样的态度。所以真正期待的是王上的态度。
      “起。”威严的声音从殿上传来,仿佛掺杂了些许无力,王上的赦免在这一刻显得微妙。
      大臣看着她起身。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王上与王后的神色。
      “上前来。”王上又道。
      她闻此,一步一步踏上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等到第四十一台阶时,已经过半,然而……

      玄色的诏书从她肩膀滚落到脚边不远处,一寸一寸延伸出决绝。
      砸在她身上的,是一封诏书。
      大臣的议论在一刹那哄的一声爆发。
      “血统可贵,草民不可玷污混淆。”
      “假王女侵占王族的资源十数年,属实应该追究到底,到底是有人图谋不轨还是有人居心不良。”
      “神殿一脉,到此,便已不再纯洁……殊不知,这是不是罪女的阴谋?”

      ……

      指责化为实质的刀剑,铺天盖地刺入她最脆弱的地方。肩膀也疼得密密麻麻。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他们的孩子,她早已惹他们厌烦。她风尘仆仆的从千里外的神殿赶到王宫,原以为是急诏,不成想是这样的急诏。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空旷的宫殿让她生出格格不入之感,明明站满了人,却有怪异的孤独,仿佛身处人间地狱,极尽陌生。
      她抬头,看向挽着王后手臂的女子,平平无奇的脸,平平无奇的一生,只有血脉可称尊贵。她其实不太记得这个女子了,只是依稀记得,她姓宋,明明是个普通的女子,却惹大家怜爱,无数天之骄子为她折服。这个宋姑娘知道许多这个时代不存在的东西,传播着超前的文明。
      她在一片带着“狼子野心”“低贱”字眼的痛骂中,弯腰捡起了诏书,上面写着王朝赐予她的新名字——徐凤。只是随意指的两个字罢了。她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群大臣戏谑的模样。

      赝品终归是赝品,不曾得到天道垂爱。
      这场角逐里,以神权败落为终结。她,只是权利倾轧的牺牲品。
      其实细想来,王后先前也是极为宠爱她这个女儿的,无数的示好,却都碰了壁。她那时不明白,什么是亲情。老师说,当你走下神殿的时候,你便明白了。

      ***

      徐凤如今已经走下了神殿,并且再也回不到过去。她看着周冕,又看着周冕的武器,她动了。在周冕惊讶地目光里,迎着他的兵器走去,一寸一寸没入身体,徐凤喘着微弱的气,眯着眼咬牙问他:“你不是她的人,对吗?”
      周冕抿着嘴,齿间蔓延血液的滋味。
      徐凤冷笑一声,蔑着他:“原来万物都是她的刍狗。”
      竟抽身离去,不曾留恋。染血的银枪无比碍眼,周冕啧了一声,看着徐凤寂寥的背影,喊了她一声:“喂,下面都是王后的人,你是要去自投罗网吗?”
      徐凤不曾应答,染血的身影很快被大火吞噬。
      周冕震惊极,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在此时违抗王命。此时离开王城,便是叛军,终有与他刀剑相向的一刻。周冕咂摸这下巴,想不出什么两全的计策。
      神权败落,已成事实。
      徐凤顺着密道逃出王城,追杀令早已传出,王朝内再无一片栖身之地。她马不停蹄赶往颍都,在靖容的护送下,很快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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