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斐华

3、第 3 章

　　取碗，拆面，点灶，烧水。
　　一气呵成。

　　甄夏把那包摔过两次，已经摔得不成样子的方便面煮了。
　　放上桌，立马开吃。

　　她是喜欢吃方便面的，但从前甄建国在家的时候从不许她买，说这是垃圾食品。
　　甄夏低着头卷了一筷子面。
　　恍惚间，她好像还听见甄建国站在桌子边皱眉叹气地指责她又在外面买不干不净的东西吃。

　　甄夏狠狠把那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面汤上，忽然落下几滴眼泪。

　　从前有甄建国管着她的时候，她看着别人吃方便面好像总是很香的样子。
　　可是今天真正可以肆无忌惮地吃一大碗时，好像这东西也没她想的这么好吃。

　　吃完面，甄夏瘫坐在椅子上，盯着面前一碗已经冷却的面汤。

　　现在，干什么呢？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晚下来，楼上邻居的电视里传来香港交接仪式的新闻声。

　　甄夏不想听。
　　她站起身来，想着把碗先收了。
　　可刚拿起碗，却忽然听见家里大门传来一连串的敲门响。

　　甄夏把手里的碗放下，迟疑地看向门。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等一下，来了。”甄夏对着门口喊了一声。
　　她踩着拖鞋跑去开门。

　　门把手一拧，门往里拉。
　　渐渐挪开的门外，一张熟悉的脸。

　　甄夏十足地愣了下。
　　“是……你啊？”

　　门外站着隔壁那个男生。
　　他“嗯”了一声，的眼睛半垂着，眼神有些躲闪。

　　甄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到他原本烫伤的那只胳膊。
　　更红了。
　　貌似是添了新伤。

　　“……那个，你会做饭？”
　　他微微侧开着脸，神情不自然地说。

　　“嗯？”甄夏发呆，没懂他意思。

　　她这个“嗯？”落在对方的耳朵里好像变成了拒绝的意思，对方原本想继续说的话也变得难以启齿。
　　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往他自己家进去。

　　甄夏这才后知后觉地赶紧跨出门：“——我会！我会！”
　　那男生顿了一下，回过头来。

　　*

　　两分钟后，甄夏又一次站在了邻居家。

　　那个男生领着她进厨房。
　　甄夏跨进去，左右一张望——

　　好家伙！
　　地上一地碎了的碗和盘子，煮饭的锅子炸了，黑了一圈，冰箱被翻得乱七八糟，踩碎的西红柿和蒜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菜满地都是，燃气灶还冒着火，上面的平底锅烧得漆黑，里面炒的东西已经焦成了炭。

　　甄夏拿着锅铲刮了好几下，也没把平底锅上的焦刮下来。
　　她放下锅铲，看着这战后景象，额头上直冒黑线。

　　她转过头，背后站着始作俑者。
　　“你们家的厨房……是刚打完‘第三次世界大战’吗？还是你把烟花放在厨房里点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甄夏扶额道。

　　“我也不知道，我随便弄了一下，它们就……就炸了……”
　　对方对这残局也有些心虚，话却还说得挺犟。

　　甄夏叹了口气：“你还是去外面吃吧，你们家这厨房估计也用不成了。”
　　对方拦住她，立马坚定道：“不行！”

　　“楼下过去一条街就有开着的商店，你去买包泡面解决吧。”甄夏看他的样子也该是个中学生，总不可能没个买方便面的钱。

　　对面摸了摸鼻子。
　　过了半天，他才说：“我没钱了。”

　　“你一分钱都没有？”甄夏瞪大眼睛问他。

　　“本来有。”那男生牵着嘴角艰难一笑，“我下午打球的时候把钱包放在外套里扔场边了，回去拿的时候就不见了。”

　　甄夏扶额：“……那你还真是心大啊。你家里人呢？”
　　“出去了。”对方道，“我妈临走前给了一周生活费，不过下午全被偷了。”
　　甄夏抓住重点：“所以你家人下周才回来？”
　　对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他捂着肚子，对着她尴尬地笑了一声：“我一天没吃饭了……”

　　甄夏站在“战场”废墟里，回顾四周。
　　她叹了口气：“帮你做个饭倒是没什么，但是你家还有能用的原料吗？”
　　“冰箱里应该还有一点我妈之前买的菜，你看看？”
　　“行吧。”甄夏勉强点头，顿身去那个被翻得全七八糟的双层冰箱前探看。

　　冰箱里倒是还有几根胡萝卜，一困小白菜和一小块瘦肉。
　　她把那块肉拿出来看看还新不新鲜。

　　“你是才搬进来的？”她一边翻菜一边顺口问。
　　“嗯，前天搬进来的。”
　　这次换他有求于人，口气明显比之前缓和了不少。

　　“噢，这样。”甄夏点点头。
　　前天她还在学校里上课，这家人应该是白天搬进来的，怪不得她没听见动静。

　　“你往里面拿，我记得里面还有一袋鸡翅。”对方在她背后伸手指了一下最底层。
　　“好。”
　　甄夏伸手往里一掏，果然有一袋鸡翅。
　　她看了一下日期，是昨天才买的。

　　拿着材料起身的时候，她余光顺便瞥到一旁还放着一罐可口可乐。
　　她一笑，转头对他道：“行，就这些，做一顿饭够了。”

　　*

　　甄夏清扫战场很快，原本乱糟糟的厨房里立马辟出一块干净地方。
　　她把那男生弄炸的锅稍微清洗干净，然后，切菜，点火，下油。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做菜的中途，男生一直站在她背后。
　　热锅烧油准备下菜的时候他原本想帮她一下，结果她扔菜下去瞬间油爆出声，一米七八多的一个男生像一只跳脚炸毛猫般，一瞬间躲在她背后去了。

　　甄夏拿着锅盖挡着溅出的油，回眸用余光看了一下那男生的表情，不觉有些好笑。
　　他拧着眉看着那油锅在甄夏的手中渐渐驯服，拧着眉像是好奇，又像是如临大敌。

　　“你没做过饭？”甄夏忍不住笑起来问他。
　　经过这一会儿，两个人也不似之前在楼道里对话那么生疏冷漠。

　　“都是我妈做。”对方说。
　　甄夏长长地“噢~”一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啊。”

　　对方明显不乐意听，小声逼逼道：“又不是我该做的。”
　　“也不是你妈该做的。”甄夏挑眉道。
　　“那边快翻面，那个鸡翅都要焦了！”对方没接她的话，指指点点。
　　“我知道，我看着呢。”
　　甄夏一颠平底锅，里头的鸡翅立马都自主翻身。
　　背后的人有点惊讶：“……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甄夏对自己的厨艺向来自豪，甄建国是厨师科班出身，她身为独女自幼得到真传。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大一个人了，饭也不会做。”甄夏接着他的话。
　　她回头上下扫了他一眼：“高二的吧？”
　　看他这身板，跟应该跟他一个年纪。
　　“过了暑假高一。”对方道。
　　甄夏有一点吃惊：“你才初三毕业？”
　　对方不知道她在惊讶个什么，点了一下头。

　　“啧啧。”甄夏赞叹，“现在的小孩儿都吃什么大的，长这么高？”
　　“你怎么这么啰嗦，你快翻面。”初三刚毕业小孩儿脸色略黑。
　　“不用翻面了，快好了，你帮我把可乐开了拿过来。”甄夏道，“你暑假过完上哪个中学？”
　　“不知道。”对方扣开那一罐可口递给她。
　　“不知道？”甄夏把可乐倒进窝里，刺啦一声，顿时可乐把炒好的鸡翅浸泡在其中。
　　“嗯，没考好。”他说。
　　“你之前哪个中学的？”

　　他们这个县级市不大，统共也就不到十所初中，六所高中。
　　每个初中的升学率是不一样的，他说一个名字出来，甄夏就猜个七八成他过完暑假去哪所高中。

　　“我初中没在这儿念。”他说。
　　甄夏回头看他：“你是外地来的？”
　　“嗯。”他点头。
　　甄夏顺口问：“你之前在哪儿上学？”
　　“北京。”对方道。
　　“豁！”甄夏瞪大眼睛，“看不出来你是首都来的啊？大城市人。”
　　“什么大城市人？”对方脸色有些难看，“能不能别这么大惊小怪。”
　　甄夏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还没听过从北京转来的。”
　　对方揶揄冷笑：“北京，北京怎么了？北京来的也没长两个脑袋六只胳膊。”
　　甄夏故意道：“开个玩笑，别生气，北京人。”
　　对方冷哼了一声，不接她的话了。

　　甄夏炒了一个可乐鸡翅，一个胡萝卜炒肉，加一盘青菜。
　　青菜刚出锅，饭也煮好了。
　　甄夏解下围裙：“我走了，你慢慢吃。”
　　“你不吃？”对方拧眉问道。

　　甄夏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其实她那盘可乐鸡翅炒的还是很不错的，糖色好看，一看就叫人有胃口。

　　那一碗方便面碎成那样，其实她也没吃几口。
　　面前这一桌饭是她的功劳，吃两根鸡翅当做回报也应该。

　　想了一下，她点头：“那我吃。”
　　“行，去阳台吃。”他说。
　　甄夏一愣：“屋子里吃不就行了？”
　　“家里没桌子，大件家具还没搬进来。”他说，“阳台那里有桌子，也凉快。”

　　甄夏回首四顾，这才发现他家中确实摆设清凉，连个沙发饭桌也没有，屋子里能摆东西的平台全是这屋子修时候就有的。

　　对方左手一盘菜右手一碗饭直接端去了阳台。
　　甄夏也拿上剩下的，赶紧跟上。

　　到了阳台，他随手把菜放在阳台上，然后回屋里。
　　甄夏举着两盘菜，四下一看他家的阳台，愣道：“这儿哪有桌子？”
　　话音刚落，他就夹着两块木板，拎着一个书包出来了。

　　他把木板放在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了四本超级厚的词典。
　　英汉词典、汉英词典、文言文词典、新华字典。
　　字典累起来，把木板放在字典上。

　　紧接着，他把原先放在阳台上的菜摆了上去，指着它说：“这不是桌子吗？”
　　“行吧……也算桌子。”甄夏无奈道。

　　对方席地而坐，盘腿抓了筷子就是一个鸡翅。
　　甄夏也捧着碗筷坐下，从盘子里夹一个鸡翅。

　　一口咬下去，甜。
　　果然，还是吃肉有幸福感啊！

　　对面男生已经饿狠了，狼吞虎咽，一口鸡翅进去，出来就只剩骨头。
　　甄夏看着他嘴角上沾着的油和米粒，忍不住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你慢点，我又不跟你抢。”
　　“谢谢……”他把纸巾接过去，囫囵擦了一下嘴角，又继续埋头苦吃。
　　甄夏低头默默地吃了一口鸡翅。
　　她做的其实不错，但还是没有甄建国那个味。

　　“你叫什么？”
　　对面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甄夏筷子一顿，抬起头来。
　　“嗯？”

　　阳台昏暗的灯光下，那男生笑起来。
　　之前眉眼里的凌厉阴霾一扫而空，界线稍微放下一点后，真实的笑意像是晴天日出。

　　“你怎么老是嗯啊嗯的？”他扬着眉毛笑，“你很迟钝吗？”
　　甄夏略微尴尬，咬着筷子讪笑：“没有啊……”
　　“我说，你叫什么。”他重复道。
　　“甄夏。”她回答。
　　他挑起眉毛：“不对，你叫甄迟钝吧？”
　　甄夏失笑：“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你呢，你叫什么？”
　　他咳嗽一声，板起脸来，很严谨地道：“北京郭富城。”
　　甄夏喷饭。
　　对方被她的样子逗得大笑。
　　“咳、咳……”甄夏呛道，“什么鬼！？”
　　对方捶桌大笑。
　　那笑声极富感染力，伴着夏天的晚风起，还伴着悠然的蝉声。

　　他好不容易收住笑：“逗你的，我叫任一。任意的任，一三五的一。你叫我一哥吧。”

　　“一哥？”甄夏失笑，“我比你大，快，叫我夏姐。”
　　“怎么可能？你比我大？”任一拧着眉毛。

　　年龄上甄夏确实碾压他一年。
　　她看着他得意笑道：“我81年的，过完暑假高二，弟弟。”
　　还特意咬重弟弟两个字。
　　任一觉得没意思了，侧过头，切了一声：“那也没大多少，四舍五入还不是同龄人，洋气什么？”

　　四本词典两块破木板上的三个菜很快扫空，甄夏和任一相对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那天晚上到底聊了多久，甄夏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零点的时候，听见楼上电视机新闻里的女播音员用着高亢激动的音调喊道着。

　　“——东方明珠！它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此刻五星红旗重新在这片回归的故土上升起，飘扬！”

　　甄夏永远记得那零点的一刻，整座城市的午夜天空被盛大恢弘的世纪烟火照亮，整座城市的血脉开始沸腾。

　　1997年的6月终于结束，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

　　在任一家的小阳台上，她和他对坐着，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烟火。

　　南边的海风吹来，带着烟花的硝烟味和飘来的笑声。
　　那风吹进眼中，吹进心里，再从眼眶里流出来。

　　甄夏忽然有点想哭。
　　眼泪刚流出来，对面就扔了一包纸巾给她。
　　她抬头愣愣地看过去，就见到任一看着他。

　　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烟火下，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哭什么？”他问。
　　甄夏也毫不避讳：“我伤心。”

　　“你明天要不要来看我打球？”任一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嗯？”她愣住。

　　“又是嗯啊嗯的。”他也不问她伤心的原因，只说，“明天去看我打球，找点事做不就不伤心了吗？我以前从来不叫女生去看我打球的，不过看在你给我做了一顿饭的份上，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我都邀请你了，不要不识抬举啊。”
　　甄夏破涕为笑：“你以为你是迈克尔乔丹吗？看你打球我还要识抬举。”
　　任一也不生气：“来不来？”
　　甄夏侧过脸去笑：“我才不来。”
　　任一哼了一声：“不来拉倒。”
　　甄夏笑道：“你看起来也没这么不好打交道嘛。”
　　任一懒声：“切，关你屁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