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赴你》莫崇酒

80、番外·且小雨（上）

　　山林小道，车轱辘往前碾去，发出吱呀声响，扬起枯枝尘泥。

　　回声谷内梨花四时不败，模糊了岁月更迭的痕迹，转眼间都已过去几载，那些轻狂岁月好似被山谷挡在外面，渐渐都已看不清了。

　　“且星河，我们已出了万瘴林，行至最近的村落还需半日。”

　　说话的人正是广道，他在恶戮庄已待了五年，不时会出谷去周遭村落采买些东西。说广道是恶戮庄的人吧，他直到此时依旧不掩满身侠义之气，加之以前曾是霄玉派掌门大弟子，虽说并无长辈做派，但一众小辈都服他，也愿意听他的话，学着他口中都是“之乎者也”。

　　且星河掀起车帘一角，宽松袖袍稍滑下几寸，露出手腕处浅色的伤口。这是五年前在中原被剜筋受得伤，纵然用玉屑膏日日涂抹，还是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广道目光从那道伤口上掠过，不由轻叹。

　　车厢内忽而响起窸窣声响，一个小脑袋从且星河臂下钻出，睁大一双杏眼，好奇地瞅着外面，奶声说道：“广道哥哥，糖！”

　　广道看到这白团子似的孩子，立即抬眸看着且星河：“小雨怎么在这里？”

　　且小雨今年三岁，生得白白胖胖，从车帘钻出来后盘腿坐在广道身后，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抓住广道的衣角，圆溜溜的大眼睛向外看去，一点都不怕生。

　　且星河看着身上奶味都没褪下的且小雨，抬手摸过她脑袋上那两个翘起来的发髻：“阿乖近日有事，丫头又吵着要出来玩，我就给带上了。”

　　广道眼中闪过些许不赞同：“小雨才三岁，随我们穿过万瘴林便要服用丹药，她这身子怎么受得了。”

　　只见且小雨从领口费力地拽出一个小锦囊，献宝似的举起来给广道看：“星星做的，说睡着了就能出门玩了。”

　　且星河放在她发顶的手一顿，反手就给她脑门上一个脑瓜崩：“叫爹。”

　　且小雨“诶唷”一声，放下锦囊捂住脑门，眼泪汪汪地看着且星河，故作凶狠地说道：“你打我，我要告诉阿乖！”

　　且星河举手又准备去弹且小雨：“什么阿乖，那是你娘。”

　　且小雨闷哼一声，虽然短手短脚的，却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个扑棱就躲到广道怀中。广道接住且小雨，拦道：“小雨年纪还小，你慢慢和她说，怎么能动手呢。”

　　且星河看着正对她吐舌头的且小雨，冷哼一声：“三岁了，长本事了？”

　　且小雨收回舌头，学着且星河那般冷哼一声：“三岁了，有本事了！”

　　广道不由抿唇，让且小雨在怀中坐稳，免得路上颠簸摔下马车。他心中想到，这可不就是天道轮回，听庄内人所说，且星河小时候可比小雨顽皮多了。

　　且小雨不怕且星河，走之前阿乖交代过了，得好好带她出来玩，她可记着呢，星星不可能会不听阿乖的话。

　　小孩虽是玩心重，但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且小雨发现沿途并无甚改变，都是同样的泥路山林，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但又记着才和且星河顶嘴，不敢回去车厢，就这么靠着广道睡着了。

　　广道见怀中的白团子已开始呼呼大睡，他轻敲车厢，缓声道：“小雨睡着了。”

　　且星河本想说就让她这么睡着，但最终还是无奈轻叹，将睡得迷迷糊糊的且小雨拎进车厢，正准备扔在一早就准备好的锦被上，却见且小雨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且星河伸出手，嘟囔道：“抱。”

　　且星河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她没等到回应，眼睛一闭，又快睡着了。

　　且星河无奈轻叹，将这个奶味的麻烦小丫头抱进怀里。且小雨嗅到熟悉的味道，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张肉乎乎的小脸挤成一团，且星河揪着她的脸蛋，轻声道：“除了这双眼睛，长得也不随阿乖和我，圆乎乎的……

　　广道听到且星河的话，低笑一声：“小雨天真可爱，等她长大就好了。”

　　且星河又戳了戳且小雨脸上的软肉，以前他可喜欢掐了，只是阿乖不许，也就偶尔才揉一揉。

　　等太阳落山，广道刚好驱车来到珑花镇，且星河用力一掐且小雨肉嘟嘟的脸颊，见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缓声说道：“我们到了。”

　　且小雨先是揉着一片朦胧的眼睛，随后捧着脸说：“星星，脸疼。”

　　且星河轻笑一声，将且小雨揉着眼睛的手拨开：“别揉眼睛，谁让你不乖乖睡觉，非要用脸去撞车厢。”

　　且小雨眨巴眨巴眼睛，捧着被掐红的脸蛋，疑惑地看着车厢，好似在想该是怎样才会撞上去。

　　珑花镇有一百六七十户人家，在南域也算得上是富庶的村镇，往来商贾众多，驻有善生堂和千金阁，许多南域药材便是千金阁从珑花镇中带入中原。

　　走了半日，三人从回声谷离开时曦照刚起，此时烈阳当空，沿途都是小商小贩，且小雨掀开车帘第一眼就看到了金黄焦脆的煎饼，口水都快从嘴角掉落。

　　且小雨自小就不爱吃素菜，到了冬天再一烤火，指甲盖那么大的泡长在嘴角，疼得都张不开嘴吃饭，因此阿乖甚少让她吃些容易燥热上火的食物。

　　且星河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煎饼，想起往日阿乖无论去哪，也总偏爱煎饼肉包，故意问道：“想吃？”

　　且小雨用力低头，脆生生的声音里全是馋意：“星星，想吃。”

　　且星河掐住她的脸蛋，问道：“前几日嘴里燎的泡，消了么？”

　　且小雨捂住脸颊，像极了阿乖的眉头蹙在一起，她犹豫地瞟了且星河一眼，用舌尖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唇角，小声道：“消了就能吃？”

　　且星河眼睛轻弯，勾起唇角，想听听着小丫头会不会骗他，便故意说道：“消了自然就能吃。”

　　且小雨回头看着愈走愈远的煎饼，放下捧着脸的手，转而去抓且星河的衣角：“还有一点点，走的时候就好了，走的时候吃。”

　　且星河颇有几分意外地挑眉，且小雨虽然自小就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但在这方面却又像极了阿乖，不由眼睛一弯，应道：“好，走的时候吃。”

　　广道驱车向善生堂而去，门口早已有人候着，将马车牵入院内。

　　且小雨攥着且星河的手，一双滚圆杏眼却是不住地向外眺望，看起来是馋极了那口煎饼，不过她也乖巧，虽眼巴巴望着，却又不敢放开且星河的手，随他一道进入客栈之内。

　　“听说近日镇内有小孩失踪了，说是被狼叼走了，又说什么有专吃小孩的食人魔，到底是令人心慌得紧。”

　　“嘁，珑花镇怎么说也是个大镇，狼哪敢轻易下山，还有那劳什子食人魔，怕都是那些人贩露出来的消息，让失了孩子的人家断了念头，他们也好把孩子带到别的地方卖掉。”

　　“人贩？男童倒是能理解，怎地女娃也被带走了？”

　　“嘘，小声点。女娃怎么了，能当童养媳，年纪大了还能……”

　　且星河还没走进善生堂，听到两个无客的小贩正窝在墙角小声说着，他听到这话时忍不住蹙起眉头心生厌烦，便将且小雨的手牵得更紧，沉声对她说道：“世人多谎言佞徒，在这珑花镇内，除了我和广道，切记不可与生人同行。”

　　且小雨轻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地应道：“知道了。”

　　且星河蹙眉看着且小雨，又问一遍：“真知道了？”

　　且小雨用力点头：“知道了！”

　　广道从善生堂中走出时看到正在对视的一大一小，轻弯的眼中满是笑意：“一路颠簸劳累，暂且先歇息片刻吧。”

　　且小雨迈着小碎步往里走去，最后还是不忘街边那泛着油光的煎饼，明知看不到，还是不住往回望去，满脸都是恋恋不舍。

　　善生堂弟子与广道虽是熟络，但鲜少见过且星河，观他模样便知不是常人，略有几分拘谨地迎道：“两位……”他目光下落，看到粉嫩可爱的且小雨，拘谨便少了几分，“三位……已备好客房，要不先用点糕饼填填肚子？”

　　且小雨听到“糕饼”二字便将那煎饼抛之脑后，眼中泛起光采，仰头看向且星河，拍拍肚皮，奶声说道：“星星，饿了！”

　　孩童大多喜甜，且小雨尤其是。且星河和阿乖怕她牙坏了，总是不让她多食。但今日舟车劳顿，且星河便难得通融一次，对那弟子说道：“那就劳烦了。”

　　既已入了善生堂，且星河这才松了手，嘱咐道：“不近生人，不离小院，有事便唤我，明白吗？”

　　且小雨今日几次听到这话，然而脸上却无烦闷气恼，反而装作大人模样，负手轻拍且星河，可以她身量却只能拍到他的膝盖，故作老成地说道：“知道啦，切莫担忧。”

　　往日在庄内，且星河总冷眼看着且小雨吃亏碰壁，而今一反常态，广道奇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且星河却未回答，转而看向一旁的弟子：“近日镇内可是有孩子接连失踪？”

　　弟子闻言不由抬头望来，目露惊奇。善生堂刚巧调查过此事，毕竟若是珑花镇不太平，人员货物往来都会受到影响。弟子道：“此次事件却有蹊跷，堂内弟子已前去调查，想来今日晚些时候便会回来。”

　　说到此处，弟子眼睛垂下望向站在一侧天真可爱的且小雨，接着说道：“公子放心，既在堂内，我们定会照顾好小雨。”

　　且星河略一点头：“有劳了。”

　　且小雨不过三岁，这番对话听得懵懂，那双长得极像阿乖的杏眸中闪过疑惑，片刻后又被旁的新奇事物夺去注意力。

　　广道心中了然，转身对弟子说道：“那既如此，此次需要采买之物，便劳烦你随我跑上几趟。”他看向且星河，又道，“近日春夏交接气温变幻莫测，你也注意别染了伤寒。小雨难得出来一趟，你带好她，有什么事我去便可。”

　　且星河此次离庄主要是为了带且小雨出来转转，也不和广道客气：“有劳。”

　　待休息整顿之后，广道外出采买，因为要去的地方颇多，因此且星河并未与他同行，而是带着且小雨往珑花镇最热闹的集市走去。

　　恶戮庄原本人就不多，只有每年过年前后才勉强能热闹起来，且小雨乍一见集市里人来人往，又一听吵闹声响，有些害怕地缩了缩本就短的脖子。

　　然而她随了夫妻俩的胆子，没一会儿缩起来的脖子就抻直了，眼里的害怕也褪去，东张西望个不停，只是抓着且星河的手却是更紧了。

　　行至一位捏糖人的老翁面前，且星河看到一只乖巧可爱的糖兔，忽而眼睛一弯，转头却见且小雨正定定望着不远处的煎饼，只得无奈摇头：“真是像极了阿乖。”

　　此时声音嘈杂，且小雨没听到这话，只觉得这纷繁人间太过有趣，一双眼睛都看花了。

　　一大一小继续往深处走去，忽听不远处锣鼓震耳，人群更是沸腾喧闹。正在打鼓的人扯着嗓子喊道：“走过路过别错过，咱走南闯北的戏班今儿来到珑花镇，给大家唱一出‘牡丹情’，牡丹花下死，情深意更重……”

　　这吆喝声又锐又响，穿过了沸腾人声落入耳中。迎上且小雨好奇振奋的目光，且星河总不能告诉他这是乡野间收到追捧的一些荤戏，于是说道：“这戏在你及笈以后才能听。”话虽如此，他想的却是，十五之后也不能听。

　　珑花镇虽已算不得小，但戏班依旧是个稀罕事，不少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向这边涌来。

　　且星河向来不喜嘈杂纷扰，他带着且小雨打算从别处离开。却在此时，一个脸貌尚且带着稚气的少年向且星河重重扑来，在拥挤人群中且星河闪避不及，冲力让他握着且小雨的手松开一瞬。

　　且星河未听那少年的连声道歉，只低头一看，哪还有且小雨的身影。

　　他不由心中一紧，想到应是人多，且小雨豆丁大的身影容易被遮掩，然而寻了一圈都没看到且小雨。

　　且星河眉头紧皱，纵然已失了武功，此时他浑身杀气还是令周围人惶恐避让。他一把攥住那少年领口，沉声问道：“谁指使你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