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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买地 ...

  •   年节过完没几天,阿福就把我手里的财富清算一遍交给我看了。我借着出门的机会打探价格,略略估算了几遍,大小物件,加起来总值八、九千银子,只是我又不能偷着卖,不过就是些死物。金银锞子、锭子和项圈加起来约合千来两,也是笔巨款。胡嬷嬷收着的那些不能用,一用太太就知道了。我手里能使的,也就只有那一千五百两月银,千来两锞子锭子,以及老太太给的那一二百两使唤。
      刘姥姥说,二十两银子够她一家子一年的开销,这两千多两银子,能供一百年的使用,倒也不少了。
      想起刘姥姥,我突然有了想法。刘姥姥最后救下了巧姐,这是知道的,说明她是个善良又知恩的人,等她来时,想法子偷偷搭上她的线,也许就能弄出一处和贾府没有关系的园子,避开将来的抄家之祸,等风平浪静了,就在农庄里过一辈子,也极好。
      再一想,何必等到那时候,现在找人也行,只是要仔细甄别他们的品行才是。
      心里既然这样定了,人生竟然像突然有了目标,丰润起来。

      阿福把记账的单子给我之后,就在外间熏笼边坐着烤栗子。忽而风香进来了,和她挤在一处。
      她两人一个穿着浅桃小袄松花裤子,湖蓝的汗巾从小袄底下露出一段垂在右膝前,雪青的灰鼠褂子搭在凳子上;另一个穿着肉桂色的小袄乌檀色的裤子,藕色的褂子披在背上,腰下一截石榴红的汗巾。两人说说笑笑地玩闹,风香刮了刮阿福的脸,阿福敲她的头,帮她抿头发,挽簪子。风香偷眼看着她,等她抿好了头发,忽然与她叽咕一阵,阿福抿着嘴露出一丝微笑,风香拿红绫帕子捂着嘴,笑倒在她怀里。那场景鲜活得可爱。
      我把单子贴身藏好,道:“你们笑什么?说出来我也高兴高兴。”
      “我和阿福姐姐的私房话呢,一个爷儿们,还听这个。”水风香娇嗔一下,站起来穿上灰鼠褂,从阿福身上顺了条帕子塞进内襟里,一笑,出门去了。
      阿福拿手绢擦干净手,道:“大爷可是看完了”
      “嗯。这几天烦劳你了。”想起那单子上的字迹,我又道:“原来你识字?”
      “我们这样的哪里就识得字了。除了认得自己的姓名,还能知道什么。”阿福笑道,“不过是找了当时打赏的单子,比照着描下来。不过描完了却也认得了几个。”
      “真是个聪明丫头。”我正要问她愿不愿认几个字,也好帮我打理些事,舟摇带着一个粗使的丫头过来,道:“大爷,小如说二门外挥墨有急事要见大爷。”
      我估摸着是置地的事儿,便道:“跟他说我就去。一会我直接去见太太就出门,倘若两三个时辰不回来,你也不用找我。”
      “哎。”阿福脆生生地应着,将一个暖手熏炉塞给我,“可早些回来。”
      我捧着手炉,拥着一件石青色的斗篷离开房间。我有些发懒,不想找太太和老太太报告,她们也知道我不进学的日子里常出去的,便没去她们的房间直接去了二门上。
      挥墨正在二门外等我。见我出现,迎上来行礼,小声道:“大爷年前说的事有眉目了。”
      “边走边说。”已经有人牵了四匹马来,我、挥墨和二门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上了马。问明了挥墨要去的方向,我们一行四人直奔南郊而去。

      挥墨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年前交代他帮忙打听僻静、居民简单又有水源的地方,他真能给我打听到了好几处,分布得天南地北。南郊那处是最近的。而且正好有一个庄户人家为了筹措银子,要卖几亩祖田。
      最然几亩地远远不够我想要的分量,但是有个开头就好。再说,到那时候哪怕一亩地也是好的。摆在面前的是,这几亩地附近的地会不会有人想卖,这几亩地又是个什么状态。其他地方又不知道情况,今天就定下来,显然也是不行的。
      从荣国府骑马到挥墨打听到的地方,足足要一个多时辰。非常远,应该比后世的北京的郊区还郊区。
      哦,对了,红楼梦里的京城,并不是北京,我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金陵。说实话,不明白为什么是金陵。金陵的冬天绝不会有我经过的这个冬天这么冷,京城里的植被和物候状况也表明,这是一个维度更高的地方。
      得了吧,我岔开思维,连时空都搞不清楚,何必再想这种更让人脑筋打结的事。
      挥墨已经来过两次了,他带着我们沿一条河走,路上不时说两句。他查清了那户人家为何卖地。原是张家地界有个游手好闲又好赌的人,输光了祖产还借了高利贷,年前卖了三个女儿还了一部分。过年时又赌,当然输了个干净欠了一堆赌债,这次竟然要卖老婆。他老婆烈性,跳了河。他还要卖了祖田继续赌,活活把家中老父气晕了过去,他非但不急着救人,反搜罗了老父的棺材本去赌。那老人家还是挥墨找个郎中来才救回命来。现下如何挥墨也不知道。
      到小河比较窄的地方,挥墨小心护着我过了河,再走不远,就是那户人家了。
      哪里是什么人家,几乎只有个破牛棚。我初见时还以为挥墨带错了地方,挥墨指点我仔细看了一看,才发现那确实是个家。
      屋子外面有一棵柳树,已经枯死了。柳树背后就是个棚屋,家徒四壁,不,连四壁都没有,几乎只是个草圈子,有半堵破墙可以避风,有的地方豁口太大就用稻草塞一些。屋顶上也是稻草,挂着几个冰棱,雨却是一点也不能遮了。已经有些腐坏发霉的稻草堆上瑟缩着一个裹着稻草破棉絮的人,头发花白,想必就是那老父。锅盆一个也没有,一个缺了口的竹根放在老人边上,里面是空的,另一个破陶片上有一堆冻得结结实实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烂泥。地上和稻草上有些水迹,应该是融化的雪滴下来的。家主不知去了哪里,挥墨已经让叫晋旺的小厮去找了。
      不论怎样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不得不心软。
      挥墨和寿儿小心护着我在老人旁边蹲下。我有点惊讶,因为这个老人出人意料地爱干净,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还能把自己打理干净,让我没有闻到任何一丝腐败的恶臭。十分难得。
      走到这里我才发现这个老人一直清醒着,他只是无力阻止,也没有必要阻止我们进入——这里没有任何可觊觎的东西。
      我有点犹豫,是不是该说买地的是。我直觉老人对祖上传下来的土地应该是相当重视的,说不定我一告诉他我要买地他就会……
      挥墨贴心地让寿儿出去买点热汤来,大概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叮嘱他尽量买点好的,再买点热的面或者窝头什么的。
      老人的脸上挂着嘲风的笑。也是,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卖了祖田,也知道我给他弄来食物是另有所图。
      “不卖。”这两个字是他的回答。意料之中,其实刚进来我就有些后悔了。我买下了田,也许将来这个老人就会被他的儿子扔在路边,甚至连坟墓都没有就被野狗吞食了。死在这里至少是死在家中,而且还有祖宗也在。
      挥墨瞪着眼睛说:“您老人家怎么这样迂腐。我们家少爷亲自来看地,就您家这样荒芜的地界,大小又才十来亩,连我家的指甲盖也比不上。您不想卖,咱还不稀得买呢!”
      我忍不住看他,这小子到底是希望我买到手还是不希望我买到手?
      果然老人气呼呼挣扎起来说:“不卖!不卖!你们出去!”
      跟这样的老人,我可不敢吵。尊老是一回事,怕他老人家一个不小心挂了不好了结是另一回事。好吧,买不着地,我无所谓,只当出门来放个风。横竖纵然他让卖,我现在也买不了——还没找着能让我放心的人来管理呢,这地又不能挂在我名下。于是我听这老人的意见,和挥墨退到屋子外面。
      挥墨说这家人的地就在房子边上。果然看上去就像野地一样,野草茬冒在地上,白花花的盐碱积了厚厚的一层,也不知多久没人耕种过了。我拣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看四匹马互相摩擦着脖子。等寿儿和晋旺回来了,我就好回去。
      挥墨坐在我下边,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今日反常得很,我不好问,只能等他自己说出来才行。

      坐了片刻,晋旺带着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来了。
      我站起来,那汉子人未近前,先开口道:“五十两,不能少!”
      我看一眼挥墨,挥墨上前道:“我们不买了,这千二百文钱,就当是你白跑一趟的打赏。”
      那汉子先抢了钱,往腰里一掖,却不走,道:“才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这地你不买也得买,五十两银子拿来!”
      挥墨没料到他会这样,竟愣了一下。晋旺抢上前拦在那汉子前面,喝道:“混账!我家公子面前岂容你这样横来!要么滚,要么把地契拿来去官府办了。再敢上前一步,你爷爷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那汉子比晋旺横得多,一把揽住晋旺的衣领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着你爷爷我!”。晋旺本是学过武的,三两下卸了他的力气,把他撞到破墙上,道:“混账东西!叫你知道自己的分量——”说待要打,挥墨与我道:“还是莫要打的好,这种人,打他一下,他更要讹诈起来,不如我和晋旺震吓震吓他好。”我听着在理,回道:“去罢,自己当心别让他伤着了。”
      挥墨果去与晋旺一起,两人都是高高大大的架子,很快就压制住了这汉子,让他软了下来,挥墨、晋旺才退回我身边。
      冷不防屋子里老汉却叫道:“不能卖地!这是祖宗的——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儿子却骂道:“什么祖宗的?现在是我的!我要卖地,你这老鬼啰唣什么!扰了买卖,一顿打死你!”
      正巧寿儿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来了,我与寿儿直接进去,那汉子还要跟过去,我喝道:“这地我不买了。那些钱也足你几天的花费,还不知足地纠缠休怪我拿你到官府治罪。不养父母,逼死发妻,还有理了!”
      这话不说还好,刚说了,那人竟闯进来一脚踢翻热汤,泼了他老父一身。我从地上站起来,挥墨抢在我跟前护着我,道:“你做什么!”
      我也被吓得退了一步,孰料这男人竟在地上打滚撒泼大嚷起来:“打人了!这帮丧尽天良的东西要抢我家的地!打人了啊!我可怜的爹啊!”
      所有人都愣了,这是唱哪出戏?我冷静下来,估摸着遇到敲诈的了。果然这人一路滚到门口撒泼,脱下自己草鞋打在空心的柳树干上发出“梆——梆——”的声音,配合着他的叫嚷的声音,真个像戏台子上的好戏。挥墨和晋旺与他说话,他一概不理,只继续大吵大闹。

      很快,四周慢慢地围了几个看戏的人。估计这戏演的多了,大家也都熟悉了,所以都没有人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老神在在地看着,不时地指指点点。
      我可不想被人看猴子似的看着,再看这老人,捂着脸,指缝里有点水光,竟似在哭。我不知道他为何而哭,为这儿子,或者为自己。
      我走出去,旁有个看起来朴实的四十来岁的大汉一把拽我过去,寿儿抢在我跟前要分开他,尖叫道:“你放手!”
      这位大汉讷讷地松开手,道:“我是怕这位小哥被张混吃骗了,他已这样赖了好几家人。”
      “啊?这话怎么说?”我知道这张混吃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讹诈的事,却没想到这人会提醒我。
      他道:“张混吃就这十亩荒地,前说要卖,谁愿意买!不买他就这样闹一场说打了他爹了,怕事的扔下几个钱求个脱身。挥墨小哥是个好人,我看你们也是好人,特意提醒小哥,小心被这混人敲上。”
      寿儿看我的脸色悄悄递了一角碎银子给他,他红了脸,想收不好意思收,想退大约也难退。我道:“原是这位大哥的好意,我不过知恩图报罢了,敢问这位大哥,这事怎样才能了结?我家中还有事,耽搁太久恐怕不方便。”
      “不敢不敢,我叫张三五,小哥叫我三五就是。”他这才把银子小心收在内襟里,道:“这事也容易了结。请乡老来就是了。”
      挥墨估计也熟悉这情节,早找了人去请来耆老。耆老带着三五个人来,先把张混吃从地上拖起来,张混吃也不敢闹了,乖乖站在一旁。耆老向我告个罪,斥责他一顿,又向我道:“这位少爷,让他惊了您原是他的不是,只是少爷您看是不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年代,官司越少越好,越平安越好。也给了他几十个钱,让他请其他人都回去。耆老带来的几个青年把张混吃远远带走,只留他在,我才道:“张家的十亩地,我买了。但我不常来,因此要你们张家地界上的人来种,我也不问收成,不收租子,地契仍归张老汉收着,都不用过在我名下,只当我送给张老汉就是了。”我这条件放得极开,却并不只是我一时心软。
      “这……怎么好叫您吃亏呢?”他有些狐疑地搓着手,试探着问,“这位少爷,您的意思是?”
      “我有点事想让您帮忙打听打听。”我已经捏了一个小荷包在手里,里面有一个银锞子,“想来您是这的耆老,应该消息灵通。我要打听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附近有没有这样的人。要老实,要……我们还是找个茶棚子慢慢说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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