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花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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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生日时元妃从宫中送出一份礼物来，我少不得要进宫谢恩。我是外男，本不该擅见贵妃，因她讨了皇帝的旨意，是以我得了机会隔着屏风珠帘与她见了一面。
这次入宫谢恩不比在家，处处小心谨慎，参拜大礼，分毫不能错。谢恩的话都是套路上的，几番来往才能说真正的事。礼数完了，我终于可以在屏风外面坐下来。
元春等我坐定了，方道：“此次请兄长来，主要有三件事，需要兄长参详。”
我道：“贵妃娘娘请吩咐。”
“兄长何必如此生疏。第一件事，就是与兄嫂有关。”元春略停了一停，道：“我因想着自我省亲回宫，大观园必定被父亲封锁，园中花柳无色，辜负了无边春景。因想请姐妹们并宝玉搬进园中去住，我也想请兄长搬进去，只是兄嫂自己怎么想？”
入住大观园一事，我心中早有成算，因此便道：“我乃外男，不便与姐妹同处一园，便不进园子了。只叫内子搬进去与姐妹为伴，闲时陪伴诵读针黹，我在外理事，亦能安心无忧。”
元春便道：“如此甚好，我便可颁下谕旨。还有一件为难的事，与宝玉有关。上月母亲探视，说起宝玉的婚姻大事，却与祖母之意相左。母亲属意薛姨妈之女宝钗，我于其不甚了了，但见文采不俗，端方有度。未知兄长心中如何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玉婚姻，我做不得主。”我道，“宝玉年纪还小，娘娘容我再看三年，我方能有个主意。不过闻得薛公之女将参选待诏，焉能私聘？”
元春叹道：“既如此，此事暂慢谈，交给哥哥我再放心不过的。最后一件，是望大哥哥劝着家中，凡事收敛些，也俭省些，退步抽身须趁早。我在深宫尚且每每听见不好的传言，可知圣上案头，弹劾之奏章不知凡几。终非长久之道。”
“我明白，一定尽力而为。”我一直是这样劝着的，故而应得极快，又道：“娘娘在宫中，万事小心。我在宫外，什么都帮不上，能劝着家里为娘娘积德积福，恰能解一两分担忧。”
“哥哥不必说了，我都懂。”元春话语中杂了三分伤感，“哥哥闲暇时也要多自保养。我在宫中不能侍奉父母，承欢膝下，大哥哥便连我的那份一起担了罢，也好叫我心安些。”
她已带了些哽塞，我劝慰了几句。旁边太监忽道时间已过，元春该起驾回鸾，她方忍痛受了我的礼回自己殿中去了。
谢恩回来，元妃的话我除了宝玉婚事那一桩瞒了下来，别的都与长辈一一说明白。贾政叹宝玉这一入园子，便是飞野了的鸟，再难收心。老太太和王夫人倒没什么不满，一则是元妃的恩旨，入住省亲别墅乃是天恩浩荡，二则宝玉素来和姐妹厮混惯了的，不跟着进去未免冷落些。至于第三桩事，我知道他们要管也管不住，不过提醒一些免着再多添罪过就罢了。
次日夏太监来传谕旨，命姐妹们进园居住，宝玉也跟进去，李纨因陪伴之责也带着贾兰搬进园里。
李纨得了消息一则以喜，大观园里可比外边自由得多，一则以忧，因我们夫妻分开两处居住，不是人伦之理。我因劝她，虽然我不入园子，她也不是全搬进去，不过是有个园中落脚之地，好和姑娘们说话。她到底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的，那园子里面主要留给贾兰去住。李纨方露出喜色。
说话有丫头来传说老爷叫我，我便往王夫人房里去。贾政正与王夫人议事，见我来了，叫我在他手边坐了，道：“娘娘谕旨已下，叫你兄弟姐妹几个往园里去住。你，我是不担心的，但是宝玉……”他说着看向王夫人，王夫人忙道：“宝玉已经好些了，珠哥儿每天都考他文章，也都说眼见着好了。”
贾政跟前我当然要帮他遮掩过去，是以道：“是这样，每次见了宝玉师傅，也都说长进了。”确实是这样，那群夫子难道敢说宝玉不好？
贾政点点头，丢开这茬，单问我贾兰的情况。一时贾环来了，三春姊妹也一并进来，给我们请安问省。
贾政并不言语，王夫人让他们坐了，问些日常的话。又一会儿外面赵姨娘才传：“二爷来了。”
探春惜春贾环三人忙起身，宝玉跨进门来，一步三挪地在贾政跟前站了，道：“请老爷、太太安。”
贾政那刀一样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十个来回，方道：“坐罢。”
王夫人拉了宝玉在身边坐下，贾政又道：“娘娘恩旨，命你们姐妹并大奶奶往园里去。又言宝玉成日里只在外嬉游，很该管教管教，命宝玉也一并入园，和姊妹一道习诗书文字，再不可东游西荡。如不安分守己，仔细你的皮！”
话音刚落，宝玉微颤一下，往王夫人身边再靠靠。贾政话已说完，王夫人摩挲着宝玉头颈问他近来如何，宝玉又抖出袭人来，惹得贾政又训一顿，训得他噤若寒蝉。
贾政这里再和王夫人说了些宝玉学业上的事，挥手放我们回房。宝玉出门来抓着我问：“大哥哥怎么不一起搬进去住？”
“我日日要出门的，住进去反而进出方便。”我笑道，“园子里头房舍既多，你住哪里可想好了？”
宝玉道：“嗳，正和妹妹商量呢，大哥哥也帮忙参详参详。”说着他拉我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黛玉正在老太太跟前坐着，宝玉上去与她叽咕一阵，拍手笑道：“我也想叫妹妹住那里呢，我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风景好。”
老太太笑道：“潇湘馆只合玉儿住的，我已命婆子去打扫，一应呈设都仿江南的，保管玉儿喜欢。”
黛玉连连谢了，老太太道：“别忙谢我，谢你大哥哥罢，人是他找的。呈设是他从江南弄的。”
宝玉便和黛玉来谢我，我忙道：“快休如此，原是林姑父打发人送来的，我不过写了封信。若要谢，赶明儿请妹妹写首好诗送我罢。”
“哎呀，大哥哥讨林妹妹的谢呢。难道大哥哥又做了什么偏心事不叫我们知道？”探春边说边踏进来，姐妹三个一边瞧着我笑，一边走到老太太前面请安行礼，然后扎在一起讨论去了。她们将园子里的馆舍分个干净，都报给老太太知道，老太太看一眼，也给我看了，就那样交代下去。
贾政那儿又算好日子二月二十二入园，过来传与我们知道，他们自去安排不提。
过几日到二月十二正逢花朝，又是黛玉生辰。今年我逢二、七休沐，也可以在园子里和姐妹们玩笑。老太太也让我不用避讳，就和姊妹几个在园里玩一天。
李纨一早打发了四个婆子八个丫鬟五六个家丁去直阁将军府接了杨暖过来。老太太素喜欢姑娘，且杨暖是将军府阖府的掌心宝，祖父位高权重，父亲乃是都察院御史，母亲乃平原侯府嫡出的二小姐，说是极贵也不过分。因此老太太便叫将她先迎至正房。
因为是杨持特意交代过的，我与他家又熟，并未避开，少时听闻外面步履轻盈，环佩步摇微响，便有丫鬟道：“老太太、大爷，杨大姑娘和大奶奶来了。”
李纨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进来，与她介绍老太太和我。杨暖便先向老太太请安道：“请老太君安。”
她生得极好，恬静温柔，软语如莺，虽年纪小，形容举止雍容有度，颇讨人喜欢。老太太连忙招了她在身边坐着，拉着问年纪学问，言语间喜欢极了。
李纨笑道：“老太太是极喜欢，只是先叫大姑娘认过人才好。”
老太太点点头道：“去请姐妹们来罢。”又指我道：“这是你……珠大哥，就当是自家哥哥一样亲近。今日是他休沐，他素与你林姐姐亲厚，因此今日你们游玩，不用避开他去。”
杨暖应一声“是”，与我见了礼，又道：“来前家父、堂兄曾与我提过这位兄长，堂兄说他一直当珠大哥哥是师兄，我一般叫法也使得。”
老太太便问了杨晚的师傅，听闻是迟老先生，便笑道：“如此更好，更亲近些。”
杨暖最初有些拘谨，老太太和她说笑一阵，更有熙凤前来凑趣，她慢慢也放得开了。原来她也是个会淘的，不过很有分寸。
宝玉最先到了，我因怕他痴性上来冒犯了人家，先抓他的手在椅子上按了，等他俩见过礼，三春也来了我才放开宝玉。
杨暖对宝玉却不大上心，单和三春说话，喜道：“堂兄果然没骗我，三位姊妹都是凤毛麟角般的人物，若能长伴才更好。可知世事从来是不如人意的。”
宝玉接道：“还有更妙的人妹妹不曾见过……”说到一半他一皱眉不说了，转头低声问我：“大哥哥踢我做什么？”
我瞪他一眼：“少说些罢，杨晚他们的妹妹，容你这样说话？”
杨暖似察觉这里的暗潮，微微侧头冲我一笑，仍回头和三春说话。不一会湘云、宝钗、黛玉三人也来了。李纨先介绍黛玉，两人对礼，杨暖笑道：“哎呀呀，这是林姐姐？怕不是仙女下凡点化我来了？我可舍不得飞仙，但是若飞仙能变成林姐姐这样好的模样气派，又还是成仙的好。我到底跟不跟着林姐姐去呢？”
黛玉拿帕子掩口闷笑，好一阵方止了笑意。杨暖命自己的两个丫鬟拿礼单子来给她。黛玉收了单子，道：“多谢费心。如此厚爱，将来我可怎么还礼？”
杨暖笑道：“这有什么。饯花节是我生日，想下帖子请姐姐去我家玩。我不过是怕姐姐嫌我粗陋不肯去，故而先备下礼，姐姐就不得不去了。”
湘云、宝钗两个对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李纨又介绍了她们给杨暖认识。杨暖便又拉过她们看一圈，不由笑道：“阿弥陀佛，可算开了眼界。素日里兄弟们只当我是什么人尖子，却是不曾见过世面之故，等我回去定要好好羞羞他们。”
她这样说，口吻全和湘云投契，湘云笑道：“我才要阿弥陀佛呢，林姐姐素来言语锋芒，我可不敢和她打机锋。今天终于来了为与她不相上下的，我还等着看你们谁更厉害些。”说着扯了她一起坐下，几人围着圈地说笑，好不热闹。宝玉脖子伸得和鸭子一样长，脸上羡慕极了。我便叫朵云拿帕子来递给他。宝玉愣愣道：“给我帕子做什么？”
我一本正经道：“怕你这口水流到衣服上失了体面，先给你围上。未雨绸缪，难道你没听说过？”
宝玉顿时红了脸。
老太太随着姑娘们乐呵一阵，外面说宴席已备，戏也准备好了，老太太便请了众姑娘们往戏台去听戏。
老太太左手坐了黛玉，右手是杨暖，湘云宝钗也是客，一边一个坐在她们旁边。宝玉和我、贾兰一席，贾琏因大老爷有事支出去了不在。熙凤和李纨并三个姐妹一席。二十个丫鬟婆子绕着圈地伺候。
上午唱了三场热闹戏，用过午膳，老太太笑道：“我在这儿你们反而不自在，我这老货也不和你们讨没趣。今儿是玉儿生日，只管闹她一天，谁闹得好了，你们珠大哥哥、珠大嫂子定然有赏的。晚上在我那儿晚膳，可别闹过了。”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送走了老太太，便按黛玉的喜好点了几出辞藻好又雅致曲子来听。
这里听完了戏，也乏了。下午休息片刻，一众人又往园子里赏花。
此时花事未始，风有些微寒，宝玉已催了各房人去给她们取了斗篷来披着，杨暖就披了黛玉新裁的一件。早上已有各处丫鬟婆子将五彩缯剪成花状装饰在枝头，大家一路看来，谓之“赏红”。
她们姊妹边看边论谁最心灵手巧，做得最好。满园里论手艺，最好的是晴雯。她们赏了一圈，得知最精巧的都是晴雯做的，一定叫我请了晴雯来看。我无法只得命朵云去请晴雯来，一时见了，都赞不绝口，镯子簪子赏了一堆。
宝玉一直随我不远不近地吊在她们后面，若非我在，他早上去掺和了。若这里没有杨暖，我说不定真心软让他和姐妹们一起，但因有杨暖在，可不敢放他过去。
宝玉三番两次要凑过去被我拦了，气道：“我还不如丫头！晴雯紫鹃她们还能在跟前呢！”
我闲闲道：“你不是最喜欢女孩儿的么，若连你能及得上她们，她们原也不配你喜欢。”
宝玉活气煞。
袭人、檀云和云翎在我们旁边“扑哧”笑出声来，笑得身子都在颤，我道：“袭人、檀云，你们也去和姑娘们玩。人多些才热闹，回去也好叫你们的爷围着你们说羡慕。云翎趣请宝姑娘让香菱也来，上回宝姑娘说香菱也是要进园子的，现在趁早认认人。”
三个丫鬟领命去了。宝玉急得抓耳挠腮，再三地央我，我实在不耐烦，只道：“等杨大姑娘回去了，你再和她们去耍罢。”
宝玉郁郁道：“杨大姑娘去了，也该散了，耍也没趣。”
我道：“那我也无法，万一你吓着人家，她以后不来了呢？等你什么时候管得住自己不冒犯姊妹们，我再不管你。你当是什么好差事！”
宝玉不敢接话，只是眼巴巴望着姐妹聚处唉声叹气。
在花园里嬉戏一下午，老太太房里传了晚膳。席上自有一番热闹，直到每人都桃花晕上脸了才罢席。杨暖在我家盘桓一日，临走与姐妹们约好上巳要一起踏春。傍晚她家来人接，李纨便遣人好生送出去了。
杨暖走了，宝玉像笼鸟投林一样飞进她们姊妹群里。老太太累了一天，躺在榻上让两个丫头给她捶腿，问我道：“珠儿是不是管宝玉管得死了些，瞧把他闷的。”
“老太太教训的是。”我道，“只是今天有外客在，万一宝玉一时忘情，倒显得咱们家不好了。如今杨大姑娘还不知他本性，再多来几次明白了他，老太太就是叫我管，我也再不管的。”
老太太听了，微微点点头，道：“说的也是。你也辛苦一日，快回去歇着罢。”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花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