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物》花恒

9、天才

　　柳絮纷飞，燕子呢喃，眨眼已经进入四月。

　　答应不再干涉和监视他之后，江霆没再去剧场，也没再让大齐跟着他，何阳的紧张心情总算是慢慢放轻松了下来。

　　有天刚到乐团，刘钢就把他叫进了办公室，告诉他说秦薇交了辞职报告。

　　自从那场闹剧之后，乐团同事们好像对秦薇都有诸多看法，大抵是受不了这点，最近秦薇好些天没来上班，辞职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何阳如是自责且愧疚，人家姑娘对他和江霆之间的事根本一无所知，被牵扯和连累到丢了工作不说，最后还落了个不怎么好的名声，属实冤枉。

　　“我是不是应该向人家道个歉。”何阳说。

　　“别吧。”刘钢说。“她应该并不需要你的道歉，现在辞职离开是最好的结束方式，你们之间也最好别再有什么牵扯和联系了。”

　　“...”何阳想，也是，道歉有什么用，不再因为他给别人带来麻烦，才是眼下他最该做的。

　　几番欲言又止后，刘钢试探着问他。“何阳啊，那什么，你跟江大少爷之间....”

　　“没有。” 何阳甚至都没让刘钢说完。“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

　　“嗨呀，呵呵，我也没别的意思。”刘钢尴尬的笑了笑。“我就是看你最近状态挺差的，关心一下。”

　　“…”怕是关心有余，八卦更多，何阳想。

　　刘钢像是看出来他的所思所想似的，哂笑道。“没错，就是八卦，毕竟那可是江家大少爷，被你打成那样愣是一声没吭，知道现在大家有多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吗？”

　　何阳直接皱起了眉。

　　“何首席啊。”刘钢说。“我实在纳闷，你到底是看不上那大少爷哪啊，那相貌和家世可都没得挑，我看他对你也还不错，苦苦追了你这么多年，要是我，我就是硬生生的把自己掰弯，那也得从了啊。”

　　何阳无语，心说之前用的词不还是“纠缠”吗，怎么突然改成“追”了，想必是已经被江霆收买了，于是他就什么都没再对刘钢说，直接站起来走了。

　　出了办公室的门，一抬头就看到保安大哥在台下冲他招手，何阳先是有些诧异，而后注意到保安身后带着的女人和小孩儿，又几乎是瞬间惊喜，居然上次在地铁意外把谱子丢在了他手里的小男孩。

　　小男孩儿看到何阳之后，也立刻挣开妈妈的手，上台朝他走过去，台上排练的一众乐手不明所以，都停下了。

　　何阳对已经驻足在了他面前的小男孩儿微微笑了笑。“别急，你的谱子我一直帮你保管着呢。”

　　小男孩儿仰着头看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丝茫然。

　　何阳又说。“不过我今天没带着，你在这里等会儿，我现在就立刻回家拿，好不好？”

　　小孩儿还是没说话，望着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何阳突然有哪里不对劲，他就那么看了小孩儿一会儿后，笑意忽然就在脸上凝固了。

　　这时，小男孩儿的妈妈走了过来，帮孩子把手臂放了回去，然后蹲下来轻轻扶着孩子的脸与他对视。“小泽，哥哥说谱子没带在身上，晚一会回家拿，我们要等一等。”

　　孩子愣了片刻，然后目光垂下去，落在了地面的一个点上，不动了。

　　登时，何阳觉得头皮都麻了一下。

　　小泽妈妈摸了摸了孩子的头，然后站起来对何阳解释道。“这位先生，抱歉了，孩子患有儿童孤独症，不能与人正常交流，他可能没听懂。”

　　在场的所有人听后，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暗搓搓的唏嘘声。

　　他怔怔的看着这对母子，一时间都没能说得出任何话。

　　儿童自闭症，不同于普遍认为的忧郁和沉默，是一种天生的大脑缺陷，他们的自我封闭不是主观意愿，而是跟本学不会沟通和表达，他们被称作“星星的孩子。”

　　巧的是，当年除了抑郁症，更小的时候，江霆也装过这个病的。

　　江霆从小性格沉闷，一直到四五岁都不怎么开口说话，父母带他去医院做了个检查，被诊断为疑似是儿童自闭症。

　　可据后来江霆自己说，他其实没有患什么病，那时候他太小，也不是故意装，只是觉得好像生病父母就有时间陪他，就顺势而为，后来长大一些，心智需要成长，这个病不好再继续装下去，才又想到了改为装抑郁症，甚至还改写了医生出具的病情诊断书，加了“狂躁症”这一项。

　　江霆为达目的，就是这么无所不用其极。

　　小男孩儿原地发呆片刻后，似乎突然注意到了舞台上的钢琴，盯着那架琴看了一会儿后，走了过去。

　　“小泽。”妈妈追过去把男孩拉住，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能随便碰别人的东西。”

　　小孩大抵是听懂了，眼睛里的失落瞬间就要溢出来。

　　何阳有些不忍心，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小孩儿眼睛，对他微笑着温声说。“原来你的名字叫小泽呀，很好听的名字。”

　　看着他的笑容，小泽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咧开嘴角也跟着他笑。

　　但何阳知道，小泽并不是真的在笑，因为大多数孤独症的孩子并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小泽的笑大概也只是在模仿。

　　“你喜欢那架钢琴对不对？” 何阳指了指钢琴，回头对小泽说。“如果你想的话，就去弹吧，没关系的。”

　　小泽应该是听懂了他的话，片刻后，走到了钢琴前，调整好坐姿，把手放上去，极速但却十分巧妙灵动的旋律就在指尖跳动了起来。

　　是李斯特的《钟》，钢琴曲中难度很大，速度极快的炫技名篇。

　　对于见多识广的乐团乐手们来说，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能弹这首曲子不足以让大家有多惊讶，但这个小孩儿患有孤独症，还弹的节奏精准，从容不迫，那就很不一样了，几乎是瞬间，所有人的眼睛就都亮了起来。

　　但何阳并不那么的惊讶，一来是因为他看过小泽的谱夹，那上面都是类似难度的曲子，再者，因为江霆的缘故，曾经他对自闭症这类型的病症有过不少了解。

　　高功能型孤独症，是儿童自闭症里最轻的一种，大多数患儿只是在语言和情感的理解及表达方面有缺陷，智商不会受太大影响，甚至有一部分孩子的智商还会高于常人很多，甚至在某些领域拥有着有异于常人的天赋。

　　也就是依据这一点，江霆当年为了装的更像一点，从特别小的时候就异常努力，有段时间甚至一天练十几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练琴，硬逼着自己成为了天才儿童。

　　何阳也是因为后来要陪江霆练琴，不得不也保持这样的练习力度，他现在手上的技术，几乎都是那段时间为了能跟得上江霆，生生强迫自己练出来的，以至于后来因为此事，他还彻底相信了一个滥俗的人生哲理：勤能补拙。

　　只要付诸足够多的毅力和努力，人人都能成为天才。

　　琴声一止，全场立刻爆发了热烈的掌声，所有乐手们都围了过去，惊喜和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小泽坐在钢琴前，抬头看了看大家，一脸茫然。

　　小泽妈妈很欣慰，她对何阳说。“丢谱夹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很低落，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的弹琴了，他喜欢表演，喜欢舞台，在这样专业的剧场和舞台上能开一场属于自己的演奏会是他最大的愿望，只是我们这样普通家庭，给不到他这样的机会，唉。”

　　小泽妈妈的这一声叹息，叹的何阳开始有些难过。

　　并不是所有家庭都像江霆家那样，有条件让孩子随心所欲，随便折腾，家里有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需要时时看护，家长很难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工作，收入自然就不会太高，孩子每年治疗的费用就是很大一笔开销，再加上学琴，日常生活…这一家人，应当很不容易了。

　　想这些，看到小泽坐在钢琴前眼睛放着光，何阳很心酸。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拥有那么高的音乐天赋，小泽有这样的先天优势，苦于没有像样的舞台展示，可如果在这个年纪能有一个出头的机会，那他未来的人生，应该会有另一番的景象。

　　有些心情，就像是个循环，何阳几乎无法自控的已经在琢磨自己究竟怎么才可以帮助到这个孩子，看到刘钢走了过来，他脱口就问了句。“刘团长，办一场个人演奏会大概需要多少钱？”

　　刘钢被他问的一愣，看了看小泽，笑了笑，回过头来对他说。“恐怕不是个人之力所能担负的起的，这孩子是…？”

　　登时，何阳就像是被人拿棒子敲了下，直接闭了嘴，是啊，他想，这孩子是他的什么人，他为什么又要多管闲事，插手别人的人生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年因为这种事吃的亏还不够多吗，何况他自己也根本没什么能力帮别人，他的工资卡还在江霆那，他根本就没有钱了。

　　把谱子还给你小泽之后的这些天里，何阳一直没能忘掉这件事，只要想起来，他就满心的无力感。

　　有天晚上下班回家，发现好多天没再来打扰的江霆冷不丁又出现在了楼下，本就沉闷的心情就更差，何阳低着头从江霆身边走过去，装作看不见，可没想到江霆居然跟了过来。

　　走到楼梯口时，何阳实在没忍住，回头朝江霆吼了句。“你要干什么！跟着我是想干什么！”

　　江霆大概是被他突然的发火吓了一跳，怔了下。

　　何阳其实知道自己不应该冲动，因为如果把江霆惹毛了，他大概也不太能轻松收场，可他就是忍不住。“江霆！你能别出现在我眼前了吗！看到你我真的好烦啊！”

　　江霆闻言，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情绪有很明显的起伏，看起来应该是生气了。

　　何阳以为江霆这次必然会发火，但没有，江霆脸色难看了片刻之后，似乎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江霆说。“小泽的事不用发愁，交给我就是。”

　　或许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何阳觉得江霆这是故意来讽刺嘲笑他的，毕竟都已经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可他居然还是没长记性，一经听说人家小孩儿的情况，自己那可悲的同情心就又忍不住泛滥了起来。

　　何阳直接自嘲般的苦笑了一声。“江霆，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

　　“没有。”江霆说。“你别多想。”

　　“我多想什么了！”何阳又忍不住吼了声。“江霆，你每天就这么闲吗，你能不能别每天盯着我也别掺合我的事，你不知道吗，我真的很不愿意再跟你有任何牵扯，看到你我就心烦！很烦！”

　　心情急躁，语气就显得异常嫌恶，何阳以为，江霆会接受不了这样的责骂，会受不了，会转头就走。

　　可意外的，江霆却越来越平静。“演奏会以公司名义做成公益项目，可以提升公司正面形象，也可以提高社会对自闭儿童的关注度，还可以给小泽的未来垫一个台阶，让他将来有机会成为一个演奏家。”

　　对方说话表情认真，义正严辞，可何阳此刻内心焦躁，根本没耐心，也不想听。“那你就去做啊，你为什么要来跟我说，向我显摆什么，江霆，你别指望做了什么事就能让我对你的态度有什么改变，不可能！我告诉你，你越是折腾，我就越觉得你讨厌！我连看都不想多看你一眼！”

　　大抵是拿准了对方今天不会发火，何阳胆子越来越大，越骂越狠。

　　也确实，被骂到这个份上，江霆也只是蹙着眉心呼吸突然促了一些，没有发火。

　　何阳就纳闷了，毕竟如果是以前，仅仅是他语气不好江霆就受不了要炸毛，可如今好几次被他这么不留情面的给予难堪，江霆却都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发怒，甚至反应都不大。

　　何阳开始觉得不安，按照江霆以前的行事风格，他并不认为江霆的脾气会变好，总觉得这人是在压抑自己，在装好脾气，在憋什么大招，毕竟江霆的脑子转的一向比他的快，很有心计，通常做什么都走一步往后看十步，逻辑性和目的性都很强，非常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