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物》花恒

20、天鹅

　　狠狠吵过那一架之后，江霆又连续两天都没有再来打扰，何阳尽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恢复了工作。

　　其实原本因为自己尴尬的处境，何阳很想辞去剧场的工作，可自己那十万块租房又买了一堆生活用品之后已经所剩无几，拮据之下，他还是向生活低了头。

　　但他不开心。

　　每天去剧场排练都带着巨大的心理负担，他明显能感觉到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与从前不一样了，所有人就连和他打招呼都变得小心翼翼，所以他比起之前更加沉默，有时候工作一天下来，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和谁说过，不可谓不煎熬。

　　有天下班后郁郁闷闷的回家，何阳很是无精打采，路过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时进去买了瓶水，出来拧开瓶盖，刚要往嘴边送就被人拦下了。

　　郑烨城把那瓶水从他手里接过去，把盖子重新拧上，有些无奈。“有什么想不开的，至于买瓶二锅头直接在大马路上就对瓶吹？”

　　何阳听后皱皱眉，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走神儿，都没注意拿的居然是瓶酒，当场他就把自己给气无语了。

　　“现在的酒怎么不用玻璃瓶装了，太会迷惑人。”

　　一听这话，郑烨城笑了。“那还不是因为现在的人眼睛没睁开，脑子也爱短路？”

　　郑烨城笑着把那瓶酒收起来，又随手从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杯奶茶，插上吸管给递过来。“喝这个。”

　　何阳尴尬的笑笑，接过来喝了一口，是他喜欢的鲜芋口味，全糖，可并不觉得甜。

　　其实后来，他并不是口味变了，也不是不喜欢甜食了，而是他吃不出来甜的味道了，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 ，时常压的他透不过气，所以不管吃什么，不管放多少糖，他都感觉像是苦的。

　　“喂，愣什么呢？”

　　郑烨城伸手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何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儿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没，没想什么。”

　　郑烨城没有继续问，只是看着他笑。“哎呦，你可真行，都多大的人了，喝个奶茶还能喝到脸上。”

　　“哦。”何阳抬手胡乱抹了把脸。

　　郑烨城继续笑了会儿，随后伸手过来用拇指轻轻蹭了下他的唇角，看着他说。“在这儿呢。”

　　“…”

　　何阳稍稍愣了下，他想，这回不是错觉吧，自己没多想吧，不是自作多情吧。

　　心里的异样告诉他，似乎没有，因为此刻郑烨城的行为，动作，眼神，以及说出的话，都不是一个正常直男对另外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反应过来，何阳立刻低下头去，突然就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尴尬的沉默大概持续了几秒钟，郑烨城没事儿人一样的拽了下他。“走啦，去吃饭，等你等的哥都饿了。”

　　这顿饭，何阳吃的内心七上八下，全程沉默低头很少说话，结束后他没有让郑烨城送，坚持自己回家。

　　到楼下时，又看到了好些天没再出现过的黑色迈巴赫，那一刻，何阳有点怀疑江霆是不是在他身上装监控了。

　　走近后下车的是大齐，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出于礼貌，何阳走过去驻足停住了脚步。

　　“何先生，少爷在楼上等您。”

　　何阳闻言立刻皱起了眉。

　　大齐又忙说：“您先别急，少爷今天是来向您道歉的。”

　　道歉？

　　何阳并不以为然，他觉得如果江霆真有这个自觉，就该知道最好的道歉是不要再出现他眼前。

　　大齐看着他的态度，叹了口气。“何先生，其实，我是想拜托您，万一少爷待会儿又控制不住闹起来，您多少让着他些，这些天他很焦虑，吃不下饭，夜里也总是失眠，这样下去，怕是身体要出问题的。”

　　“…”

　　何阳直接捏起了眉心，这会儿他突然想问问大齐，江霆一个月给发多少工资啊，这么尽职尽责，声情并茂说的跟真的似的。

　　怀着沉重的心情上楼，转过楼梯拐角处，就看到江霆正对着他家大门笔直的站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脸色暗沉，确实像是好些天都没睡过觉的，何阳只看了他一眼就几乎是下意识的别开了目光。

　　江霆听到动静后转了下头，身体打了个晃，上前迎了他几步。“消气了吗？”

　　何阳扯了下嘴角，硬是没能想出这时候该说句什么话。

　　毕竟反正似乎说什么都用，也没有意义，这人也不是真的在意他是不是消气了。

　　“何阳，我是来给你送琴的。”

　　闻言抬眼看过去，何阳才注意到江霆手上提着一把琴，是这几年他一直用着的，江霆的。

　　这不提琴还好，一提起来，何阳就想起前两天他砸琴的那股劲儿，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何阳，你说话。”

　　“说什么，我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那天.....”

　　“行了，用不着说那么多，你如果真想道歉就马上走，别再来烦我。”

　　“何阳…”

　　“滚。”

　　“…”

　　面对何阳态度上的冷漠决绝，江霆很明显无法接受，气的呼吸都急促了。

　　“何阳，你现在真的很会骂人。”

　　何阳故意表现的无动于衷。“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吗？不想再挨一顿骂就赶紧走。”

　　江霆却一动不动。

　　僵持半天，进退不是，何阳就干脆拿钥匙开了门，而门开之后不等他有什么动作，江霆直接越过他先走了进去。

　　“谁让你进去的，出来！”

　　江霆置若罔闻，进去自顾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念念从卧室里朝外探了探头，见状况不好，又立即把头缩了回去。

　　“何阳，那天我不是故…”

　　“你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你快点出来！”

　　“…”

　　“江霆！”

　　“....”

　　撵也撵不走，何阳气的捏着眉心在门口徘徊了好半天，最终也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砰的一下带上了门。

　　“江霆，以前你是不会这么无赖的！”

　　江霆抬眼看他。“以前你也不会这么狠心。”

　　“这话也有脸说！”何阳瞪着他。“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你自己不清楚吗？”

　　江霆没接这句，自顾把带来的琴放在了那个只剩了一个框架的茶几上。

　　“以后，你继续用这把琴。”

　　“不要！”

　　“你就用这个。”

　　“我不要！”

　　“何阳，用这个！”

　　“不要！”

　　“就当是替我！”

　　“不……”

　　冷不丁的听到这么一句，何阳怔了下，话音卡在了喉咙里。

　　话说，其实这些年里抛开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不说，对于江霆放弃了音乐，放弃了小提琴这件事，何阳一直很不理解。

　　虽然不是因为自闭症的高智商，但江霆确实在音乐上的努力程度很惊人，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在仅十岁的年纪就能在世界级的赛事中拔得头筹。

　　成为世界级的小提琴演奏家一直都是江霆最坚定的理想，就算当年为了阻止家庭破裂装自闭症暂停所有学业的那段时候，对于小提琴的学习江霆也没舍得松懈一星半点。

　　若是没有中断，将来在艺术这条道路上，江霆的前途也必定不可限量。

　　可为什么后来突然就放弃改了专业，还是在当年他们俩人分道扬镳之后？

　　每每想到这件事或许可能跟自己有关，何阳的心情就无比的沉重。

　　他觉得以江霆的性格，不太会是因为他所以才做这样的选择的，毕竟如果江霆就算要出国深造，可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什么影响，反正都是不见面，同样找人看着他就是了。

　　所以比起这点，他更愿意相信江霆转为经商是自己的决定，毕竟江霆是独子，是将来偌大一个江、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享受着得天独厚的背景，也要承担那份责任，这无可厚非。

　　可他有时候还是会怕，万一呢，万一就是因为他呢？

　　平静下来，何阳犹豫了半天，试着问江霆。“你不是从小就想当演奏家吗，后来怎么放弃了？”

　　江霆目光扫过那把琴，眸子淡了淡，说：“没什么，突然没了兴趣。”

　　“是吗。”何阳当然不信。“你不是一向视理想为性命的吗，会突然对活着没了兴趣？”

　　听了这话，江霆沉默了一瞬，说：“以前我的理想是当演奏家，但你来了之后，就是你了。”

　　“…”

　　不得不说，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何阳的心突然不可控的抽了下，说不清具体什么滋味，但总归是不好受的。 “你...你别胡说八道了。”

　　“何阳，拉个曲子给我听吧，听完我就走。”

　　江霆说完，轻轻喘了口气，去打开琴盒，取琴，装琴托，拿琴弓，抹松香.....

　　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安静，静的甚至让人看起来有些悲伤。

　　让何阳忍不住的去想，所以呢，真的与他有关吗？仅仅是因为自己当年的离开，江霆就连理想都放弃了吗？可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江霆至于吗？

　　直到江霆把琴整理好递到了面前，何阳才回了神，终是没忍住，问：“你是...因为我吗？”

　　江霆闻言，抬眸看着他。“如果我说是，你会愧疚吗，会因此就回到我身边来吗，如果会，我就说是。”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江霆是故意这样说，可何阳还是突然就觉得很慌，变得很着急，急得有些话明明不该说，可还是脱口而出。“你至于吗！怎么，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学不了吗，你是聋了还是残了！”

　　也许是因为这话说的实在过分，何阳明显感觉到江霆整个人的气场忽然就变了，脸色变得阴沉，就连呼吸猛的促了几分，攥紧了拳头，似乎在咬牙忍着什么。

　　而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伤人，何阳立刻清了清嗓子，又说。“你不要故意说跟我有关系，就算是有我也不会愧疚的，我有什么好愧疚的，又不是我让你放弃的，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江霆没有立刻回应，沉默的站在那里，过了很久之后情绪终于平息下来，才对他说。“嗯，是我综合考虑过后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

　　何阳拧着眉头，闷了半天也没想出再该说句什么，只好胡乱接过琴。“你想听...什么？”

　　江霆说。“《天鹅》”

　　小提琴协奏曲《天鹅之歌》，舒伯特作。

　　当年初次见面时，何阳之所以会坚定的相信江霆有自闭症，就是因为这首曲子。

　　那一天他本不该能遇见江霆的，因为他的课不是在那个时间，但那天也不知道怎么的，他提前了大半个小时去找薛老师，结果刚爬上琴房楼，突然就听到了琴声。

　　直到很多年后，他一直没能忘掉那段旋律，那段让他在学校琴房楼的那个空旷的楼道里脚步一滞，面对晴空艳阳却倍感无比凄凉、那段吸引他走进了那个琴房认识了眼前这个人、那段一脚踏进来就再也逃不掉的旋律。

　　何阳沉了口气，又堪堪把琴一收，说。“我忘记了。”

　　江霆就那么看着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也好。”

　　何阳把琴拖拆去，把琴重新放回了琴盒。“江霆，这琴是你的，我不可能永远替你用着，你拿回去吧，回家以后把我的找出来还给我。”

　　江霆却摇了摇头，说。“那个家，后来我也没再回去过了。”

　　何阳有些疑惑。“为什么，那你这些年住在哪，为什么不回家了？”

　　江霆说。“我早就没有家了。”

　　“…”何阳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江霆似乎也无心继续这个话题，突然问他。“何阳，以前呢，你只是因为可怜我吗，以前你对我，也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喜欢吗？”

　　“…”话题方向是自己不愿面对的，何阳立刻别过脸去。“你能不能别再说这样的胡话了，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我们都是男的。”

　　“都是男的...”

　　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句之后，江霆又问他：“所以你也不会喜欢郑烨城，对吗？”

　　“对，不会，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说过多少次，我不会喜欢郑师哥，而且郑师哥以前是有过女朋友的。”

　　何阳话说的很干脆，江霆听后却突然沉默了。

　　不知道这人究竟在想什么，但余光看过去，注意到对方神情此刻似乎是极其落寞的，何阳的心又无法自控的跟着难受了起来，犹豫片刻，他问：“江霆，你之前说的在努力的事，还能算数吗？”

　　沉默许久，江霆说：“算吧，我变不成女人，你也接受不了我，不算数又能怎么样？”

　　“…”

　　江霆又说。“不过何阳，如果未来有一天你能接受一个男人的话，那个人必须是我。”

　　何阳立即说。“不会有那么一天。”

　　江霆没再说什么，漠然的垂着眸子沉默了片刻，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出去。

　　直到人离开很久，何阳才反应过来，似乎这是第一次，江霆不是被他赶走的。

　　而且今天的江霆看起来，尤其的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