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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shes.1 ...

  •   他死的时候,我十八岁。

      那个时候,我清楚地听到,在我的胸膛里,那个叫做心的东西突然不跳了。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事实上我的心还是在跳的,它跳得非常非常缓慢。所以,每当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听到的并不是我的心跳,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坐在五老峰上,看着庐山瀑布奔流而下。不断溅起的水花甩在我的脸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流下来,就像眼泪一样。我听到瀑布冲刷岩石的声音,哗哗哗,单调地反复。庐山瀑布奔流而下,远远看过去就像一条奔腾的龙。

      然后我就想起,我最好的朋友,史昂,他死了。

      我闭上眼,看到那个衰老的人缓缓地倒下,僵硬的身体就好像庐山瀑布下的岩石。他琥珀色的眼睛笔直地望向夜空,群星闪耀,月光温和地洒在地上。他看到了我,于是他笑了,缓缓地向我伸出手。

      我看着他的手缓缓抬起,以一种伸向天空的姿态。但是我知道他是在向我伸手,也知道他希望我也能伸出手,拉他一把,或者感觉他冰凉手心上的温度。

      最后,终于,他的手缓缓滑落,脸上的笑容淡去。月华依旧,他躺在星楼上,神色安然,嘴角含笑。

      我的手只抓住了空气。

      湛蓝的天空,一只孤独的鸟儿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我十八岁的第二百四十一天,我最好的朋友史昂,面带微笑离我而去,死去的时候向我伸出了手,可是我没有握住他的手心。然后他死去了,僵硬的身体完全冰冷下来,心脏再也不跳动。我最好的朋友,史昂,他死去了,在遥远的希腊。而我,我在世界的另一侧,看着他最后的容颜在水的影子里淡去,耳边是庐山瀑布的轰鸣。我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死亡的回响,却无能为力。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这么低声说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庐山瀑布前的山崖上,看瀑布奔流而下,听着流水的吟唱。这个世间,所有我所在乎的人都已经死去,此后,作为童虎,我的生命再没有任何意义。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一切只在瞬间。我无所事事,眼前只有像一条龙一样奔腾而下的瀑布,耳边只有冲刷岩石的轰鸣。

      我想着以前,每当我感到空虚寂寞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史昂,他总会在遥远的世界那一端微笑着说,你不会寂寞的,有我陪着你,不是吗。然后我就会觉得非常平静。我听到树叶沙沙作响,淅淅沥沥的阳光穿过树叶铺在地上,阳光的影子里,我,还有我的朋友史昂,我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
      史昂告诉我说,时间真是个刻薄的东西。然后他笑了起来,在阳光的影子里,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盈盈。他说,童虎,你看,现在的你和现在的我,是多么有趣多么不可思议,只是这么一点时间过去,我只是长出了皱纹,而你却是从头到脚地苍老了。我眺望着远方的石塔,默然不语。

      史昂,我的朋友,其实苍老的不是我,而是你。

      我想如果我这么告诉他,他一定不会承认的。他一直都是这么固执的人,优雅的固执,以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方式过着自己的生活。即使是在遥远的希腊,神圣的圣域。我长久地站在山崖上,遥遥望着那座亘古的石塔,然后听史昂和我说希腊的一切。他的语调沉稳悠长,在阳光的影子里他说着圣域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说着爱琴海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他说这些的时候就连声音都是温暖的。

      闭上眼,我看到他淡漠的神情,嘴角上笑痕犹在。我一直认为史昂是个温柔的男子。或许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像他那样的战士是非常不合适的,但是,不知为何,当我看到他优雅的微笑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个词来。温柔。而后来,事实也证明了,史昂,真的是一个温柔的男子。

      我还记得那是我十八岁的第二百三十九天,我依旧坐在五老峰的山崖上,依旧看着瀑布奔流而下,耳边是瀑布周而复始的轰鸣。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阴天,天空中的云朵层层叠叠,阳光很淡,仿佛被稀释过一般,是灰色的。阳光照下来,就像抖落了满地的灰尘一样。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有一群鸟儿飞过天空,扑打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声响。而就在这时,在遥远的希腊,史昂坐在圣域的教皇殿里轻轻地对我说,童虎,今天我收了个徒弟,叫做穆。他说完这话时,鸟儿已不知飞往何处。我仰起头,看着鸟儿离开的方向,然后听到教皇殿里沉闷的回响。

      童虎,今天我收了个徒弟,叫做穆。

      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史昂,坐在布满沉重黑丝绒窗帘的教皇殿里,外面是明媚的阳光。我看到他微微牵动嘴角,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姿态坐在沉重的王座上,琥珀色的眼睛是安然闭着的。所以他没有看见,我,在那一刹,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还有绝望。

      在十八岁以前,我从未想过,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我会看着史昂温柔的笑容,感到悲伤和绝望。事实上我是个很坚强的人,就连女神和史昂都这么说。十八岁以前我总是理所当然地想,一个很坚强的人是不会有悲伤和绝望的。可是并不是如此。就在我十八岁的第二百三十九天,我深刻地感受到悲伤和绝望,并且,无比怀念我那远在希腊的朋友史昂。我想着我七岁第一次来到圣域的时候,那个站在阳光的影子里的男孩,他的身后是宏伟的白羊宫。他睁着那双琥珀色眼睛,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轻轻地说,你好,我叫史昂。我无比怀念那个同样是七岁的男孩史昂,就好像我无比怀念在希腊圣域的日子一样。只是我所怀念的都已经没有了。史昂,那个总是用笑容来掩饰孤独的七岁男孩,他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了。

      其实有时候就是这样,原本都是孤独的两个人,突然之间有一个人不再孤独了,那么另一个人,将更加孤独。是的,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听到水滴落潭底的声音。

      咕嘟,咕嘟。

      孤独,孤独。

      自那以后史昂经常会告诉我一些关于穆的事。于是我就知道了他的徒弟,穆,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有一头淡紫色的长发,喜欢长久地站在白羊宫前仰望天空。就好像当年的史昂一样。史昂说,穆笑起来非常温柔。于是我就想着史昂那温柔的笑颜,然后感觉到心底的某个地方缓缓地流出了血液,那些浅红的血液流淌下来,瞬间干涸。我想我真的是孤独得太久了,久到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可事实上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现在是我十八岁的第二百四十天,现在我十八岁,史昂二百四十七岁,穆六岁。我想起史昂说,时间真是个刻薄的东西。他是在感慨时光飞逝,而我却是在等着时间流过。对他而言是似水流年,然而,对我来说,时间就像冻结的泉水,流淌得异常缓慢。

      我常常想象着生命是一支巨大的蜡烛,应该是死人脸一样的惨白,就像史昂死去的时候那样。我把我的生命点燃,然后缓缓地燃烧,流下惨白的烛泪。鸟儿飞过天空,平静的水面惊起波澜,然后了无踪迹。于是一切终结,生命燃尽。

      所以,在我十八岁的第二百四十一天,史昂面带着微笑死了,而穆,那个只有七岁的男孩,独自一人离开了圣域。

      七岁,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史昂的年纪。因此,当穆出现在我的面前时,那一刹那我看到了那个站在白羊宫门口的七岁男孩,脸上挂着略带寞落的微笑。我终于看到了我所怀念的史昂,就在史昂死去以后。

      穆什么也没说,只是长久地站在那里,仰着头,默默地看着天空。于是我又想起我八岁那年和史昂一起偷偷溜出圣域,站在不知名的山颠时,史昂也是这样仰着头,默默地看着天空。风吹拂着他的头发,那一刻的史昂没有淡淡微笑,而是露出了他一直掩藏得很好的悲伤。就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史昂心底存积已久的悲伤朝着天空的方向,缓缓消逝。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史昂的悲伤。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一直一直,即使是在他死去的时候,也是微笑着的。

      我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有谁曾告诉过我,越欢颜越寂寞。

      就在我想着史昂的时候,穆离去了。他走得无声无息。我想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之所以仰望天空,只是为了让他心底的悲伤缓缓消逝而已,就像史昂当年所做的那样。他倾尽了他所有的悲伤,所以,以后,他将再也不会悲伤。只是他会寂寞。即使是在万千人群之中,他也注定是最寂寞的一个。

      也就是在穆走了以后,我在瀑布的水潭里捡到一个女婴,襁褓飘在水面上,小小的脸上,始终带着如花的笑靥。我收留了这个女婴,为她取名春丽。我看着她,忽然想到,倘若史昂活着,便会像我照顾她一样照顾女神。然后我就再一次地想到史昂,想到他期盼女神降生时,脸上那淡淡的微笑。

      或许是因为不再是一个人,也或许是因为再次一个人看日出日落,冻结的时光开始融化,我越来越苍老,而春丽逐渐长大。

      春丽是个非常乖巧的女孩子,她给我做饭,给我补衣服,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想我应该知足,可是我仍然孤独。再也没有人会在阳光的影子里对我说时间真是个刻薄的东西。再也没有人会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童虎,我今天收了个徒弟,叫做穆。

      人说所谓的知己,就是一生中唯一一个懂你的人。以前我从来就不在意那个强加的定语,可是现在我非常非常在意。唯一一个。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有像史昂那样的知己。也就是说,我就一直这么孤寂,直到死去。
      所幸,在我十八岁的第二百四十六天,紫龙来了。那是个坚韧的男孩,谦卑有礼。看他努力学艺的模样,我总会想起七岁那年去圣域,然后遇到史昂。我想史昂的死对我而言可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是我并不悲伤也不绝望,我依旧坐在五老峰上看着像一条龙一样奔腾而下的瀑布,耳边是瀑布的轰鸣。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轨迹运行着,唯独缺了的,是那淡淡的微笑。

      紫龙是在我十八岁的第二百五十二天走的。看他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上一次的圣战。每个战士离去的时候,都是那样孤寂的背影。  很快,一切便会重演,就好像轮回一般,再一次地回到起点。

      现在我十八岁,紫龙十四岁,春丽十三岁,女神十三岁。我想我的等待很快就要结束。很快,新的圣战,又将开始了。

      然后,就像我所想的那样,十三岁的女神带着她的圣斗士们夺回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接着是一次又一次的战斗,战士的鲜血堆砌出高高的台阶,女神站在上面,俯视着大地,祈祷着和平。

      再然后,就像我所想的那样,一百零八魔星的封印解除,冥王复活,新的圣战开始。

      一切都像我所想的那样,只是,唯一没想到的是,我会再一次见到史昂。

      只不过是十三天没见罢了。我看着他依旧明亮的琥珀色眼睛,想着八岁那年我们站在山颠上的情景。史昂笑容依然是淡淡的,只是这一次,笑容底下少了孤寂,多了傲气。他回来了,作为冥王的走狗,来取女神的头。

      这就是我所怀念的那个史昂。站在白羊宫前,淡淡微笑的七岁男孩,如今已经长大。我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我所怀念的优雅的固执。

      火钟燃起,死亡的回响不断在我的耳边重复,就好像庐山瀑布的轰鸣。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去。我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在滋长。

      最后,女神死去。一股强烈的悲伤弥漫了整个圣域。然后,又是他,我最好的朋友史昂,讲出了真相,说尽了他们的忍辱负重。于是没有人再怪他,他们感激他,敬佩他。然后所有人都前去营救女神,只留下他一个人。

      没有想到,到头来,依旧是孤独。

      最后,最后的最后,太阳升起,在阳光的影子里,在白羊宫前,我的朋友史昂,第一次真心诚意地微笑。他说童虎啊,如果可能的话,现在就想和你好好叙叙。我转过身去,低低地说,说什么呢,马上还能再见的。
      是啊,都等了二百四十三年了,即使现在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吧。他轻轻地笑着,无比温柔地说。然后我看见远处的火钟上,那最后一簇火苗,也燃尽了。

      到下次重逢的时候……再见了,朋友。我低着头,然后看到史昂的身体化作的灰烬一点一点地飘向远方,就像庐山的天空上,那些鸟儿飞过天空一样。

      他死的时候,我十八岁。

      他再一次死的时候,我还是十八岁。

      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史昂,在阳光的影子里,在白羊宫前,就这么再一次地死去了。我不知道这一次他死的时候,是否依然带着微笑。

      而我,我孤身一人站在二百四十三年未曾回过的圣域,想着七岁那年那个站在白羊宫前淡淡微笑的男孩。
      史昂说得很对,时间真是个刻薄的东西。

      所以,最终围绕在我身边的,只有时间的灰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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