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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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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子快来。”李大哥一边绑着胳膊上的棉布,一边招呼着洪微,“今儿有信使来咱们玉林营一趟,上头特许咱们寄点东西回去。”
洪微大跨步挨上李大哥接过他手里的布头,没说话。
“谢了微子!”李大哥笑眯眯地放开手,“别闷着不说话啊,咱看给你家析言小子稍点东西回去呗。”
洪微抬起头看了一眼李大哥,一脸涩意。
李大哥哈哈大笑几声,胸膛震得起起伏伏:“你小子啊!你小子!”
洪微在震耳的笑意里挠了挠头。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
自己走的时候那呆子还堵着气,何况......何况......
他怕那呆子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的迟疑和悔意。自己还清清楚楚地记着那晚月色下那呆子愤恨的眼神和言语。
一恨幼年失怙;二恨人间离别;三恨军营逃兵。字字锥心,他洪微不敢忘,也不能忘。所以,他怎么能在那呆子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退意呢?他怎么能也怎么敢......让那呆子失望呢?
“嘿,林子你写啥呢?写的脸都抹了胭脂了?”身边的兄弟互相推攘着,你看我一笔,我看你一画。
“来来来兄弟,快帮我念念顺不顺。”那边两个正急急忙忙地互换着信纸。
“阿娟,我在这里吃的好睡得好,你不要太累了,孩子......”
“喂喂,快还我!我给我娘子的信,你们大老粗看什么看!”
“阿公,别担心......”
“欸,谁快来教教我 ‘担心’ 两个字咋写啊!”
“我要再写几张去!”
……
洪微看着身边的兄弟吵吵嚷嚷,竟生出了一股女儿家的柔意来。
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现下就为了几个豆大的字眼挑三拣四、咀来嚼去;那眼里的喜意和念想和腼腆多情的小娘子倒也没甚不同了。
“微子,你也写吧。”林子塞了纸笔在洪微手中。
洪微低头看着掌心,耳垂却悄悄烫了起来。
或许是被周围的情境所蛊惑,亦或是今日的饭吃的人发晕......洪微还是动了笔。
他想:写少点,那呆子......应该是瞧不出什么的吧。
洪微寻了个位置,摊开纸笔,一笔一画地琢磨着;他写的极为认真,每下一笔就好似在雕着丹青画卷似的。
一、二、三、四——洪微脸红通通地停下笔,食指一个一个地点过去;不过不少,刚好四个。
这样......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
“微子你写啥写成这样子了?”林子窜过来,偷偷摸摸地探着脑袋。
“没...没什么。”洪微一把压下胸,隔绝了身旁探究的视线。
“析言?这名字可真秀气;难不成,是给媳妇写的?”林子没来得及只扫了一眼开头,笑得犬齿外露。
洪微觉得自己应该快熟了,毕竟自己的脸都已经飘着烫意、耳朵也嗡嗡作响。
短暂的静默后,洪微什么也没说,只是嘟嘟囔囔:“是又怎么样,不是又咋了......”
林子凑过来挤挤眼睛,一脸我知道的得意,深藏功与名地跑了。
洪微看着林子的身影消失了,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捧着纸呵呵的傻笑;半晌,踟踟蹰蹰地提笔加着字......
“嘿,微子!要收信了,你快点交过来了!”远处传来喊声,洪微看着才刚落下的两笔咬了咬牙,只好一笔划掉了。
以后......以后再说罢;总还是会有时间的......洪微装上信封,这才急急忙忙地跑过去。
远处嗡嗡号角声已经响起,营中原本平静的气氛瞬息变化。李大哥拍拍洪微的大臂,说道:“怕是有事发生了,微子。”
夕阳还摇摇晃晃地挂在山尖头头上,远处青与绯色的交织成片在呼呼的烈风下带着寒气涌向每个人心中。
天,就要变了。
***
“微子小心!” 李大哥大吼一声,一手提拉过洪微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身旁,责备道:“咋了,微子看着点儿路。”
洪微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一张脸惨白着,眼也红肿不堪。
“没…没事…我,只不过是…”说着说着一口恶气反涌,一个大男人竟呕吐了起来。
洪微胃腔一紧,舌根下压,肠胃里的东西就顺势翻涌起来、破口而出;来势汹汹逼的洪微眼眶都浸湿了。
恶心…恶心…
待洪微余光扫到身旁的景象,又是一阵翻涌。
他竟没有想到战场上的尸体如此恶心。
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着,血污活着泥土浑浊不堪;时间久了血色凝固腥味涩重,断肢残臂随处可见,死相众多难以入目。
“微子,过来搭把手。”李大哥沉着声招呼。
洪微迷糊地张望,早春的风碍着了他的视线,连人气都不曾看见。他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却止不住地下滑,“李…李大哥?”还慌张地寻那看不见的人。
“微子,坚强点,习惯就好。”李大哥走近拍拍洪微的后背。
洪微堪堪忍住上涌的腥气,不住地清咳着嗓子;惨白着一张脸,打着冷颤;在流火的天气中,竟是冷汗淋漓连手都发着抖。
洪微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手里攥着草根好像在汲取力量;那手掌又带着肌理颤动地虚圈着。
他转首想要逃开着密不透风的空气,却一晃眼看到林子的双眼。
那双眼蕴着水,眼角却带着点点红斑,极力地睁着,却仿佛融进了天地之间。
洪微颤抖着扑过去,没得到回应。
这傻子猛地一抖,嚎啕大哭起来。
他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回应,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洪微哭的发抖,眉头死皱着、眼也未开半分,喉腔里夹着呜咽和长啸;声声未断却句句含血。
可是那眼里竟连泪也不见。
他哭不出来——亦或说,这傻子连哭都不会了。
如今,这傻子终于恍然大悟了那呆子的未竟之言: 这战场,他是受不住的。
他从未直面过如此锥心的死亡,就是从前作为乞丐的他也不曾。
那时候的死是什么?
养大他的那老头死时,是带着笑的。
老头嘴里嘟囔着要过好日子去了,精神的简直不像是将死之人。
以前的死,不过是宛如春花秋茎的寥寥枯萎,连断气咽血都带着畅快;何曾像这无边战场上层叠泼墨般的撕裂痛楚,一漾一漾地扑面而来;锥的他连站也做不到、哭也哭不了。
他曾以为,自己是世上那少有的不怕死的不凡人;哪曾知道,他不过是这芸芸中的凡人罢了。
而凡人,哪会有不怕死的呢?
这傻子哭着哭着连气都喘不上,把头扭开,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轰轰疏疏得呕地眼角沾泪。
他还能为那呆子闯出一方天地来吗?
他还能护他半生安康吗?
他,还撑得住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夹着那呆子的脸直扑而来,震的洪微灵盖发紧,血脉扯心,又疼又急。
“微子!微子!”远处的声音传来,洪微却听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