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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岂曰无衣-3 ...

  •   凤辇碾过青石砖地发出沉闷粗噶的声音,与宫人们齐整的脚步声交相呼应,多少年来都不改单调。夜似乎没有尽头,遥遥望过去,星子密布,繁多不胜数。上官嫃的耳鸣愈来愈烈,便用手捂住了耳朵,痛苦闭目。可一闭上眼,便想起方才安书芹七窍流血的面容。那具优雅的身子趴在西华门下,只有长长向前伸展的一条胳膊进了宫,其余的部分都还在宫外。血迹拖了很长,她大概是拼尽余力匍匐了一小段路,可只差那么两步,终究没有得偿所愿。
      没人知道她出宫去了哪里,但她出宫时有皇上的手谕。上官嫃只觉得心力交瘁,斜倚在凤辇里昏昏欲睡。

      凤辇吱吱悠悠停在了德阳宫前,元珊掀开帘子,将胳膊递上去。上官嫃伸手搭扶着下了车,缓缓走了几步,才鼓起勇气抬头看这座阔别已久的宫殿。
      内侍通传之后,回禀说皇上在配寝殿,便要引路。上官嫃似笑非笑道:“不用了,哀家自己进去。”
      从正寝殿到配寝殿的西廊她还记得十分清楚,一百六十九根廊柱依次从身边掠过,她总期待着西廊的尽头能出现那一袭明黄的身影,精致的眉目透着些许温柔,好令她在回忆的时候能想起他的温柔,而非残酷无情。
      走到西廊的尽头,转弯,迎面撞进一个明黄色温暖的怀抱,上官嫃觉得目眩,疑真疑幻。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稍稍的歉意:“朕走得太急了。”上官嫃身躯一震,缓缓抬头,眸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然后挣开了他情急时扶住她的双手,问:“皇上可听说了安尚书的事?”
      “有所耳闻。”司马轶一面说,一面引她进了寝殿。殿内的烛台上换了清一色的新烛,根根规矩整齐。案上陈列了水果香茶,似乎很有闲情逸致。司马轶请上官嫃入座,随手拿了串葡萄递给她,“尝尝,十分美味。”
      上官嫃摇摇头,问:“安尚书是得了皇上的允准才出宫,不知去向何处?”
      司马轶答:“安尚书是去浮椿观为朕和父王求平安符。”
      在一旁伺候茶水的李武宁错手将茶水洒了些出去,忙用衣袖揩了揩,下跪认错。司马轶瞥了他一眼便叫他退下。上官嫃淡淡蹙眉饮了杯茶,忧心道:“尚宫局接二连三地出事,如今安尚书莫名其妙遇害,更加无人掌管尚宫局。难道她们为了争权夺位不惜痛下杀手?”
      司马轶问:“听说你将莫尚仪关押了,所为何事?”
      上官嫃一面思忖着,一面慢慢说:“我们有证据,当初是莫尚仪偷偷调换香囊,致使先皇喘疾发作。先不管酒中的毒是何人所为,莫尚仪反正难逃干系了。”
      司马轶剥了粒葡萄,两指拈着递到上官嫃唇边,笑道:“你一定怀疑是我父王指使了?”
      上官嫃复杂的眼神转了转,张口衔住,唇瓣似有似无擦过他的指尖,接着便猝不及防被司马轶吻住了。她过于惊骇以至于一时忘了抵抗,任由他灵巧的舌侵入自己口中,将那粒晶莹圆润的葡萄一下卷走。
      上官嫃暗暗攥紧了绫绡水袖,麻木地应付司马轶攻城掠地般的索吻。他专注地看着她,细白的手指探入她的衣袖,从她手腕抚上去,渐渐抚上小臂,轻轻笑着说:“我喜欢你这样子,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上官嫃还未答话,颈上袭来一阵痛痒,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她身子绵软向后倒去。司马轶用力吮吸她颈侧那道血脉,仿佛想要吸干她身体里冰冷的血,换上新鲜滚热的血,好让她别再对自己这样冷漠虚假。他想要她的热情,哪怕一点点。
      上官嫃微微张着口喘息,睁开眼闭上眼都是査元赫神采飞扬的脸,耳边依稀回荡着他略略羞涩唤她“娘子”的嗓音。她猝然握住了拳,手臂绷紧,肌理中爆发出一股凶悍的力量,出奇不意掐住了司马轶的脖子,尖尖的指甲几乎全部陷入皮肉里去。
      司马轶看着她的眼睛,落寞一笑,想说她狠心恨她欺骗,却不敢,怕说破之后一切就如泡影幻灭了。
      上官嫃渐渐平复气息,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就算你想用强也不会得逞,你打不过我。”
      “所以我注定要被你欺负么?”司马轶自嘲道,翻身坐起来,顺手拉了她一把。“过几日就到万寿节了,所有事情暂且押后处理罢,你不如好好准备为我祝寿。”
      上官嫃莞尔一笑,“到时候皇上会欣赏到世上最精彩绝伦的剑舞。”
      司马轶伸手替她整理衣襟、秀发、将松落的流苏发钗取下,再悉心插上,低语道:“再精彩绝伦也不如你跳的那么摄人心魄。”
      上官嫃转身站起来,望了望这所住了十年的屋子,心中竟一片戚然。万寿节,一切就该结束了。她慢慢走出寝殿,在殿门外回眸一笑,漾漾的烛光笼罩在她周身,一种静淡无声的美就那样随着光线晕开,从他眼里晕到了心里。
      李武宁从殿外进来,垂首问:“皇上,摄政王那边还去么?”
      “去看看罢。”司马轶努努嘴,漫不经心吃了一会水果,才命李武宁摆驾。

      殿中一片狼藉,书卷散落一地,碎瓷片反着刺目的釉光,司马琛趴在案上纹丝不动,脸深深埋在臂弯。王妃窝在角落里嘤嘤哭泣,惊恐又委屈,司马轶一迈入殿便将王妃扶起来,悉心安慰,全然不顾司马琛。待司马轶说要送王妃回寝殿休息,司马琛暴怒而起,指着司马轶咆哮:“你再说一遍,她究竟是不是去了浮椿观?!”
      “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司马琛的拳头狠狠捶在案上,咬牙切齿:“不可能,去浮椿观耗时长久,她不可能暮时才出去!”
      “朕并不清楚她的想法,也懒得询问。”司马轶从容不迫,对司马琛的一切置若罔闻,只管搀扶着王妃。哄着王妃入睡后,司马轶疲倦回到配寝殿,忽然发现方才上官嫃坐过的地方掉落了几根长发,他小心翼翼拈起来,想起她唇齿间的香甜,心旷神怡。
      殿外更声响起,子时了。司马轶回过神来,负手转向书房走去,一面低低对李武宁说,“安尚书出宫去了何处,你知我知,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是,奴才明白。”
      拐入阴暗的通廊,司马轶脸上浮出一抹隐约的笑意,叹道:“大长公主替朕除了个眼中钉,你说朕要如何感激她才好?”
      “一切尽在皇上掌握中,届时谁的性命都全凭皇上一句话。”
      司马轶深吸口气,望着书房门阶下那张石桌,无数次他躲在石桌后面的花丛中凝望她的身影,呼吸着她的香气,陪她度过夜不能寐的夜晚。无数次。

      今年乃圣上加冠之年,因此万寿宴异常隆重。正阳宫外仪仗华灯绵延至宫门,从民间教坊请进宫献演的艺人络绎不绝,跳着百戏入场。有上竿、跳索、倒立、折腰、踢瓶、筋斗,一面表演一面嘻嘻闹闹往宫里行进。
      皇上与太后、摄政王同坐于殿上,重臣及番邦使节坐于其下,群臣百官及家眷坐于殿外两廊。两列案上摆列着各色精美茶点果子。大殿一侧早已设好器乐,民间乐人们效仿百鸟鸣叫,在整个殿内回荡,宛若百鸟朝凤。宫廷乐师肃然屏息,巧然将笙、箫、笛等空明的音色与鸟声和鸣,接着众乐齐奏。
      丞相举杯敬酒,百官倾杯随之,高呼万岁。
      民间百戏、宫廷群舞、番邦献艺,一台台戏轮番上场,精彩绝伦。第三盏御酒时,番邦使臣献上一只五福烧全羊,因烹制方法独特保密,在大褚极难吃到这道菜,逢万寿节才有使臣进献。
      上官嫃曾尝过几次,味美独特,令人食过之后意犹未尽。她稍尝了尝,便搁下筷子,拿丝绢擦了擦嘴角。司马轶含笑望着她问:“怎么,不合口味?”
      上官嫃侧目一笑,答:“味道极鲜美。不过羊肉多食无益。哀家听闻摄政王极爱羊肉,皇上不如借此一尽孝道。”
      “那是自然。”司马轶应着,便命人取多了些给司马琛送去。
      査元赫位高权重,与査德高并席坐于上官嫃左侧第一位。尽管场面热闹盛大,但眼见上官嫃明眸璀璨对他人浅笑,査元赫如坐针毡。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无法逾越。
      司马银凤位列亲王席间,遥遥望着一身贵气的上官嫃,二人眼神时时交汇,又若无其事错开。
      司马琛对烧全羊赞赏有加,接下来西域使臣进献一种奇异稀罕的仙果,据说有延年益寿之效。内侍依例先尝了一点,确信无恙后便呈上去,因珍贵稀少,只呈给皇上、太后、摄政王三人享用。
      一边享用仙果,一边欣赏剑舞入场。一个个华丽妖艳的女子身披轻纱飞旋跳跃,剑随臂摆,穗随风动,英姿飒爽又不失妩媚风情。司马琛一见刀光剑影,忽而警觉起来,司马轶含笑对他说:“父王放心,朕检查过,那些剑都是假的。”司马琛便不动声色继续吃仙果。
      剑舞博得阵阵喝彩,趁众人看得入迷,司马轶假意弄掉了银勺,俯身去捡,起身时悄然动了动嘴唇对上官嫃说:“待散席之后你为我单独跳一曲剑舞可好?”
      上官嫃颔首默认。司马轶敦厚一笑,话语却轻佻得很:“要穿得像她们那样少。”上官嫃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嗔意。査元赫眼神冷冷望着他们,手下不由自主地用力一掐,一双筷子便折成好几截。
      一曲剑舞令众人如痴如醉,舞姬们由一旁退下,妖娆嬉笑还不忘搔首弄姿,惹人瞩目。査元赫拧眉抱怨道:“真是庸脂俗粉……”査德高干咳了两声,道:“还有一个时辰,你规规矩矩坐着就是了。”
      査元赫黑着脸扭开头,忽然听见一片哗然的惊呼,回身一看,竟是司马琛昏倒在座上!林密一面高呼着传太医一面叫人查看桌上所有的食物。司马轶和上官嫃也都围了上去。査元赫几步上前,瞥了眼司马琛的脸色就说:“中毒了。”
      司马轶愣了半晌,问:“我们吃的东西都一样,为何父王会中毒?”
      査元赫又往前走近了些,探了探司马琛的鼻息,“还有救,太医赶来就没事了。”
      去传太医的内侍一连去了好几个,统统有去无回。就在正阳宫去往太医院的长廊里,两名舞姬持剑躲在暗处,纱裙上已有斑驳血迹。
      底下群臣议论纷纷,有的微微发慌,连乐师都乱了分寸,曲子渐渐错乱起来,后来索性停下了。上官嫃又望了眼司马银凤,只见她微微点了头,心中便松了长长一口气。司马轶紧紧抱住扑过来哭泣的王妃,温柔安慰,上官嫃见他们如此伤感有些不忍心,转身,却发觉査元赫就贴在自己身后,贴得如此之近,她微微一吸气鼻腔里便全是他的味道。
      她忽然想牵着他的手,告诉他自己大仇得报,可以跟他远走高飞了。但他的目光却冰冷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令她胆怯。
      浮漏一点点沉下去,内侍总管林密似乎预感到有何不对劲,慢慢在摄政王旁边跪下,俯首叩头。不一会,殿上传来王妃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人都知道大事不妙,纷纷跪地。
      上官嫃收回心思,命戴忠兰发话。
      “摄政王薨!请各位卿家安排家眷先行离宫,各局各司留下主事的官员善后。”
      席间百官的家眷争先恐后离了席,唯恐出乱子。王妃不一会便哭得晕厥,被人送回寝殿。
      司马轶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才挺直了身子,缓缓回头看着上官嫃波澜不惊的目光,低低说:“你如意了。”
      査元赫隐约听见,疑惑去看上官嫃的脸色。只见上官嫃转身面对文武百官,高声道:“摄政王薨,圣上已及弱冠之年,哀家的懿旨一会便会下达枢密院,从明日起,由皇上亲政,哀家从此不参政,专心打理后宫。”
      “慢!”司马银凤从席间慢慢走出来,面对群臣声色俱厉道,“当今皇上弑君、弑父,表面宽厚仁慈,实则狼子野心,有何资格做大褚的皇帝?!”
      众人无比惊愕,纷纷朝司马轶投去异样的目光。司马轶依然平淡说:“若你说的属实,大可拿出证据来。”
      “对付你这样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何必废话?”司马银凤挥手朝殿外放了一枚信号弹,顿时皇城中战鼓震天,犹如雷霆万钧。“本宫早已得知宪帝是为你所害,苦于没有机会,如今你再施毒手加害自己的父王,天网恢恢,总算老天也要收拾你了!”
      査德高执剑冲出大殿一声叱吼,成千上万的黑甲士兵涌了过来,皇宫禁军亦被逼得退无可退,只好将殿中央的宝座紧紧护住。上官嫃怔怔望着周遭无数把雪亮的利器,恍然问:“皇姐,你要做什么?”査元赫亦不知发生何时,只是无意识地牢牢钳住上官嫃的手腕。
      司马银凤道:“元赫,你们下来,禁军挡不住我们査家军。”
      上官嫃的耳鸣又发作了,似乎要将脑子炸裂了,她浑浑噩噩闭目怒叱道:“你们这是逼宫!”査元赫一把揽住她往外走,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道:“他是坏人,弑君弑父,你不要被他骗了,快走!”
      司马轶望着她依偎在他怀里,心仿佛被眼前无数的兵器切碎了一样,平日里总是淡淡舒展的眉头猝然间紧紧收了起来,嗓音沙哑道:“我被弑了之后呢?谁做皇帝,是姑母还是表兄你?”
      犹如一声惊雷,劈在她耳畔。上官嫃从袖中飞快抽出一把匕首抵在査元赫胸口,渐渐滑上他的咽喉。她意识混沌,完全失去了方向,只是用尖锐的刀刃扎在他颈上,精神恍惚念叨:“你们不可以这样,逼宫是逆谋大罪,江山是姓司马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啊……为何要这样?”
      査元赫微微摇头,神情落拓至极,喃喃道:“你竟然为了他对我如此……”
      “上官嫃,你疯了?”司马银凤几步冲上前,心急如焚喊道,“快下来!你不是要报仇么?司马轶就是你的仇人!”
      上官嫃含泪而笑,匕首上渐渐加重了力气,“我不是傻才被你利用,大仇得报,我已经了无牵挂。但是非我分得清,良心我也还有,他不是我的仇人,弄到这地步,我欠他很多。”
      査元赫颈侧涔出一道猩红的血迹,心仿佛被捣碎了,麻木得毫无知觉。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就好似饮了毒药、痛得肝肠寸断,却不敢吐出来半分。他明明可以出手制服她,但却由她挟持着。
      上官嫃耳鸣愈加强烈,头痛欲裂、心依稀在滴血,她只强忍着一切,字字铿锵道:“你立即退兵,否则他要给我们陪葬!”
      “疯女人,你简直得了失心疯!”司马银凤气急败坏,在原地团团转。殿内百余官员仍处于一片迷茫中,噤若寒蝉。司马轶笑了两声,笑声平和恬淡,在殿内不断回响。他拂了拂衣袖,叹道:“原来朕的胜算还增了几分。”
      上官嫃惊疑瞪着他,司马轶不慌不忙道:“宴席开始之前,我命人去元帅府接了公主的儿媳和孙子进宫。如今,你儿孙皆在我手上,你们若不退兵,査家便是断子绝孙的下场。我父王的二十万凉王军此刻就驻守在金陵城外,给你们三日期限,投降,可以保命;反抗,便要连累儿孙了。”
      査德高惊骇望着高高在上的司马轶,半晌才回过神来,强行拉住司马银凤的胳膊,“暂且退兵至外朝!包围禁苑!”
      司马银凤眼神凶狠盯着上官嫃,恨不得冲上去把她撕碎。司马轶忽然夺步挡在上官嫃面前,面无表情道:“姑母,早知如此,就不该利用本性纯良之人做黑心的勾当。”说罢,他命李武宁以剑挟持査元赫,将上官嫃搀扶着交给元珊,末了对她温和低语道:“谢谢。”
      査元赫斜斜望着她,眸子像碎裂的玻璃球一般涣散,好似再也聚不起往日的光泽。越过司马轶的肩,上官嫃触及到他的杂糅了深切的爱和绝望的目光,顿时泪如雨下。她有何办法解释这一切,他会否相信,那刀子划在他颈上,就是她的切肤之痛……所有痛苦加起来都不敌分毫的切肤之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岂曰无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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