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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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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半透明的云雾缠着远处皑皑山峰,温热的气息紧紧裹住缠绵悠长的呼吸。有浓重的雾气袭来,扰乱了少女轻快的步伐。
“阿蝶!阿蝶!你哪里去哦——”半山腰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唤,身着蓝色布衫的少女拂了拂额角的汗珠,试探着寻找同伴。
这座山并不高,只是山路曲折,眼见这姑娘在半山坡喊,雾气缭绕之中,竟看不出这山上还有别的人。连这发出呼喊的姑娘,看来也只不过是山上一个移动的蓝点。
姑娘喊话不耽误走路,非常自如地向上攀升着,背上的背篓里堆满了草药。
时值清晨,山间有清脆的啼鸣声,细心的人甚至能听见小虫的嘶嘶爬行。晨风细微而和缓,有幽微的草木香气。
姑娘专心致志地爬山,眼前忽然被一道银光闪了一下,不由自主眯起眼,看出那是一只银色的蝴蝶。蝴蝶在她眼前晃悠晃悠,晃得她粉嘟嘟的嘴唇撅起来:“阿蝶,你又闹我!”
不远处山路拐角,一片披满藤条的山石后面逸散出一声轻笑,转出一个同样穿着蓝布衫子的少女。她头顶包着雪白的头巾,脖颈和手腕上挂着细细巧巧的银链,是个极为娇俏漂亮的姑娘,她闻言就笑起来:“我不过试试新驯的小家伙称不称手。”
她说着这话,手腕一抖,银色的蝴蝶仿佛收到了指令,晃晃悠悠飘回她手心。她做一个下压的手势,轻轻一翻,蝴蝶凭空消失在原地。
“哇。”姑娘发出一声惊叹,“巫女原来这么厉害啊。”
阿蝶随手从背篓里扯出一株植物扔到少女背篓里:“白橘草,拿着吧,可以引玉蝶——巫女也没什么好的,难道朝露你想做?”
朝露起初还为白拿了白橘草而欣喜,听见后半句话嘴又撅起来了:“你总是这么说,都不晓得族里的姑娘有多羡慕你。”
阿蝶听到这句话终于皱起了眉,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暗暗回应:“有个屁好羡慕的。”
朝露不明所以,照旧爬她的山去了。阿蝶没急着跟上她,在后面不紧不慢攀援着,嘴里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花开叶落一千年,年年岁岁寻不见,海面升上一条线,枝枝叶叶随风散……”
一
严子曈已经数不清自己第几次做这个梦了。
梦里她仿佛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穿个短小的蓝色布衫,黑布鞋,在山路上跑啊跑。后头好像有个小女孩追着她。她一直在跑,跑过浓浓的山雾、冰冷的树丛……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
这个梦每次快醒的时候,她眼前都有倏忽一闪的银光。她总想伸手去抓,当然是扑空——落进她掌心的只有窗外的阳光。
她觉得做这个梦和她最近的一项研究很有关联。
严子曈是自由职业者,在家给几本小众科普杂志供稿,偶尔也出去接网约车的活维持生计。活到现在,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单身女性,外面说好听了能夸一声独立女性,自我定位则是完完全全不务正业。
她的研究方向很杂乱,反正看见什么就研究什么,各种民间奇闻异事,历史上未解之谜,怪异现象,都感兴趣。最近进行的一项研究,是一个列于《九州奇秘录》的神异民族:蛊族。
直接拿蛊当族名,足见这个民族的霸气。据传,蛊族只在历史上存在了很短暂的一个时期。他们的族人信奉巫女,认为巫女是族群的精神领袖,能占卜和改变这个民族的命运。他们存在于现如今福州附近的深山中,这些深山生长一些人间不存在的草木,可以医治他们族人的疾病,而更大的作用,是帮助驯服来自冥界的各种蝴蝶。蛊族相信幽冥的存在,并且始终和幽冥沟通。巫女作为领袖,同时也是这个民族最出色的驯蝶师。
关于《九州奇秘录》,也有一段新鲜逸事。细说起来,跟她祖上还挺有渊源。
严子曈是名满金陵的梁溪严氏后人……旁支。他们严家这一辈上最出息的,应该是金陵锡栋集团曾经的一位董秘严书娟女士。后来癌症不治去世了。
梁溪严氏其实不复杂,历史上他们都是做工匠的,做得好的就去给皇帝老子打工,做得一般的就在民间贩卖手工品糊口。比他们家更有名的是千年前就开始经商的金陵安氏,他们祖上出过一位奇女子,名叫安子筠,早年经商,晚年游历天下,和严家的一位老祖宗联合编撰了这本《九州奇秘录》。
这本书上记录了一个短暂王朝“乾朝”的历史,和这个朝代中的各种奇闻异事。这本书对所有研究对象都尽可能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和具体描述,对蛊族的来龙去脉却闪烁其辞。对于严子曈这种爱追根究底的人,这个民族瞬间就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要调查蛊族,就必须去到福建福州一带,寻找那个夹在深山老林里的最后的村子——归蝶村。
这个村规模极小,目前住在村子里的都是当地原住民。蛊族一脉早已灭绝,但这个村子,和蛊族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蛊族的覆灭,以及族中关于沟通幽冥的术法流传,都值得深究。归蝶镇接山连海,隐于荒僻处,其中卧虎藏龙也未可知。
据《九州奇秘录》记载,蛊族灭族之后,所有的奇异药草都消失殆尽,记录着术法的书籍被焚毁,仅剩的族人被他们一手驯养的蝴蝶反噬……但他们留下了两个后招,能明白这后招真正奥秘的人,就是蛊族重回人间的希望。
当然,这怎么看怎么扯淡,灭族了就是灭了,还想回来那不是痴人说梦。更何况,真要有这么厉害的民族,能不能被理解接纳都是个问题。
严子曈想去看看,更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梦境。它三番五次出现,好像一个什么预兆,由不得她不去探寻。
她在哪里?她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在身后追逐她?
二
千里之外的归蝶村。
这天山里起了雾,大得连走路都十步必杀。归蝶村的村民似乎都起得格外晚,上午八点了,一片民房里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唯有村口的雾灯诡异而平静地亮了起来。
八点半左右,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村口。在大雾里虽看不清脸,雾灯柔柔推开一小片光晕,能看出这是个年轻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模样极是姣好,面目波澜不惊却透出一股清淡雅致,非常温柔内敛。她穿着简素干净,上身一件杏色的宽松半袖衫,下着七分黑色运动裤。她整个人看上去宁和安静——如果不是左手手臂上有些狰狞的纹身露了出来。
凑近看能看出,那是一只蝴蝶的形状,但又不完全是。它的翅翼被勾勒得浓墨重彩,甚至有些凶狠,大有挣脱皮肤凌空飞去的架势。女子就用左手臂撑着雾灯的灯杆,半眯起眼睛,嘴唇蠕动了两下,不知想说什么。
她神神叨叨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从浓雾里传来几声呼唤:“蝶归,蝶归——!”
女子眉心微微皱起,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好像这几声呼唤让她很不舒服。她猝然回头,雾灯扫开的一片明净处,站着归蝶村中年不幸早秃的村长,此刻他一对上女子的目光,整个人气势在原有基础上又委顿了三分:“漆小姐……”
“杨村长。”女子非常平静地回应他,“这种迷信什么时候能破除啊?”
杨村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地中海大有退化成黄土高原的趋势:“漆小姐,这毕竟是老规矩了,你多见谅。”
“别叫我漆小姐,听着奇奇怪怪的,直接叫我大名,漆枕。”
“哎……漆枕。”杨村长试着叫了一声,总感觉说不出的别扭,觑着漆枕的神色,没敢多说,“雾起唤蝶归,雾散必有喜,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话了,不敢不依的。”
杨村长一心解释,没注意到漆枕的神色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你们老祖宗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封建迷信啊?”
这要是换个外人说这话,估计杨村长哪怕拼上自己最后几根头发和岌岌可危的工资也得跟她拼命,偏偏是漆枕,她教训一声,“漆小姐”他都不敢说出口,更别提跟她拼命,只能强压着信仰被动摇的情绪继续解释:“我们村就叫归蝶村嘛,就是等着蝶归,给我们带来好日子呢。”
漆枕听见这话,不置可否地轻轻笑出声,脸上蒙上一层细碎的悲哀。她轻声道:“哪里会是什么好日子,只怕躲都来不及呢。”
杨村长年纪大了,耳力不好,并没听清漆枕这句意味不明的嘀咕。
眼看扯了几句皮,雾有退散的趋势,雾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山间独有的清凉草木气息挥洒开来,沾染了年轻女子的薄衫。漆枕放下倚在雾灯灯杆上的手臂,恢复到自然洒脱的状态,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开饭?”
杨村长大名杨宇军,是土生土长的归蝶村本地人。他们这个村子和全国各地的广大农村地区一样,留不住人,年轻人都去厦门或者广州这样的地方打工,村里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孩子。归蝶村封闭意识很重,虽然自己人能出去,但是很排斥外来人进村。
要么说漆枕是个例外呢——她恐怕是这么一千多年来,第一个进村长住的外人。
她自称是孤儿院里长大的野孩子,没爹没娘。小时候总听孤儿院的老师和阿姨讲当地的志怪传说,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长大之后自学成才,成功成为了一名神婆,主要业务是在公园门口、综合体附近以及地铁站地下通道和其他从业者竞争市场,通俗地说就是刨活其他算命的。因为左手手臂上天生有道奇丑无比的胎记,很吓人,再加上小丫头性格孤僻不喜欢讨好人,因此一直没有人领养她。她稀里糊涂长到十多岁,直接投入了社会洪流,成为广大劳动人民中工作比较不体面的一员。
当神婆也好打零工也好,都不是长久之计。漆枕空占着个文艺的名字,除了长相简直是相当名不副实。她第一次来到归蝶村的时候,整个人看着就跟个捡破烂的一样,还是杨宇军难得发了一回慈悲才把她捡回去。
漆枕此人大概天生惯会蛊惑人心,三言两语卖了个惨,把本性善良头顶发光的杨村长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非常自然还带着几分同情地答应把村里废置已久的一间小房子留给漆枕做住所,还给她在外面饭馆里找了个长期工。
杨村长是个老光棍,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地中海——人家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的。说来离谱,杨宇军读书还是读出几分名堂的,也不知道怎么想不开,二十啷当岁非要找个算命的给他看看前程。天下算命的千千万,当时村里有个姓祝的老太太,据说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家,无他,她手里有归蝶村传下来的唯一一本术法书。
杨宇军对历史感兴趣,对野史不感兴趣,不过他毕竟是归蝶村本地人,有些东西还是知道的。据说那是他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一本书,能通前世知后事,看得懂这本书的人,是老祖宗钦定的人选,非被选中者不能看。
祝老太太据说闺名蝶归,研究了一辈子术法书,悟到些许门道,就已经能百算百中。搞封建迷信大概也是偏向自己人的,杨宇军找祝老太太卜了一卦,祝蝶归面色铁青,半晌只告诉他不要离开归蝶村,因“海面升上一条线,枝枝叶叶随风散”时,他命里将有一劫,这一劫还连着整个村的劫数,届时天地之间极有可能发生一场大变故。
这么放屁的话,照理杨宇军应该把术法书摔到祝蝶归脸上,但他信了。
因为那句“海面升上一条线,枝枝叶叶随风散”,是归蝶村流传许多年的一首歌谣。
这首歌谣和术法书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全歌四句话,调子已经失传,只留下这四句:“花开叶落一千年,年年岁岁寻不见。海面升上一条线,枝枝叶叶随风散。”归蝶村人人都知道这四句话,却没一个人知道这四句话什么意思。
既然是老祖宗留下的谜语,估计确实是连着所谓的“大劫数”。杨宇军不敢轻慢,想方设法留在归蝶村,最后坐上村长的位置。
“雾起唤蝶归”的说法,其实也不远,就是打祝老太太那时候留下来的。祝老太太说,自己的名字是后改的,就是照着这本书算的。等她身后,只要起雾的天,去村口喊“蝶归”,能消灾保平安。
这一喊也喊了二三十年,村里人都习惯了,起雾的天,谁起得早就去村口喊两声“蝶归”,求个心安。
今天桌上的菜色平平,漆枕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杨宇军也胃口缺缺,似乎有什么心事。漆枕看出来,没多问——她是“外人”,杨村长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她也没有打听的道理。
漆枕没什么顾虑,随口挑了两筷子炒鸡蛋就着馒头啃了,左腿翘着右腿,哼一首流行歌。
杨宇军吃干净最后一口酱豆腐,撂下筷子搓了搓手:“漆枕,今天外面要来人。”
外面来人?那确实是新鲜事。
“什么人啊。”漆枕把油乎乎的盘子拿进厨房,顺手戴上橡胶手套,洗洁精在盘子里嘶啦嘶啦响,“来玩还是?”
“长住。”杨宇军倚着厨房门框,头痛地抓了抓自己濒危的地中海,“一个杂志特约作家,她说她要研究咱们村。”
“村里人能同意?”漆枕觉得不可思议,“不是一向对外人挺排斥吗?”
杨宇军都不好意思往下说了:“跟他们商量过了……人家给了钱的。还不少。”
漆枕:“……”
得,果然什么规矩什么祖制都是放屁,人民币才是第一生产力。
“晚节不保啊。”漆枕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