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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林寺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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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甚黑,有月朗照。青袍客一行八人,急行在官道旁的一条小径上,这八个人做得具是杀人越货这等黑暗里的买卖,走夜路是家常便饭,但闻草叶划动衣袂的声音,错落有致地泼散开来,在这寂静的夜发出了微弱的擦磨声音。
这一群人计划在午夜时分到达闽地莆田少林寺,然后,他们要杀一个人,一个闽地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南莆田少林寺的现任方丈一蒲大师。只有青袍客一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刺杀闽地这位德高望重的方外高僧,因为他是金主。其它的人,都只是为了钱。黄金万两,岂非天价?这万两黄金已足够让正常的人癫狂,何况是一干亡命之徒。
闽地之于南少林的行程,不下千里,三个时辰要行千里之路,实非易事,所以八人具展开上乘轻功,但见暗夜里人形已不见,只余光影,攸乎地掠过,尤如惊鸿一般,几可呆鸭。当先一人自是那青袍客,他轻功极高妙,刚刚渡那闽江之时只用了一只柳叶借力,施展得竟是达摩祖师失传已久的“一苇渡江之法”,令身后诸人惊诧万分,青袍客身后五步远的是白面刹神辛无常,他身形飘浮,看不到发力,也听不到足踏草地的声音,暗夜里当真是行如鬼魅。再隔十步的,是那游魂方,游魂圆游氏双兄弟,这两人是江湖大盗,曾入皇宫大内,得宝后即被五位名捕追捕而不逮,至今逍遥。随在游氏兄弟之后的便是杀手小商,她伤了一臂,轻功自是大受影响,但受伤之后更不愿落后,几乎把全部的气力都用在这场疯狂的奔跑之中。公子无良尾随着小商,他是采花之人,当然习惯于侍立花侧。三绝霹雳刀雷振天和七杀门的无行判官笔燕五行,一好发力斗猛,一好奇门异术,所以轻功最弱,落在了最后。
月移星斜,时光也这般推移着,不知穿过了多少村落野径,这八人终于来到了南莆田少林寺外。天空中唯月朗照,一残星若斗,青袍客寒塘渡鹤一般飞掠而至,他打桩站好,举头望着面前的古刹,轻轻地“咦”了一声,似是被那暗夜中端严的庄重而打动。
其余七人随后纷纷到达,顿时粗喘之声伴着静夜的风声大起,形成了嘈杂的音浪。千里之路,果然是不好赶的。
青袍客淡淡地道:“游家小哥,劳你们先行,辛先生和无良公子,烦与在下同行。余者,请回。”雷振天正大力喘息,闻言惊道:“什么?让我们回去。那余下的七成酬劳呢?”青袍客道:“屈屈千里之行,你已筋疲力尽,如此轻功,怎能飞身于南少林的屋檐之上而不被僧人察觉。在下散万金为此一役,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三千两黄金邀汝等闽地一游,只当是不愧待汝等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雷振天被他奚落,气得双臂战战,却想不出还口之话。
那游氏兄弟被青袍客间接地赞了轻功了得,名头不虚,大是得意,便依青袍客之言,纵到少林寺的围墙之外,从背囊中拿出吃饭用的家伙,翻墙越壁时用的抓手,高高地抛出,然后顺着垂下来的绳索向上攀援而去,这两人身形轻快,只三两下就翻到了墙头之上。
夜色幽漫,淡月与疏云为伴,还大地一片黯昧之色。这古刹之老墙,早已是青苔斑驳,但是那高昂之处在这夜色之下,犹自威仪得如同插入云端一般,让目力好的人也不能看得分明。忽听一人轻叱:“有暗点子,亮招子。”似那游魂方之声,飘飘地游下墙来,随即伴着两声闷哼,两团身影一先一后跌坠了下来,重重地落到那苔迹纵横的少林古刹围墙之外,正是刚刚攀上墙头的游氏兄弟。两人一伤左肩一残右肩,双肩皆血流不止,加之从墙上跌落,又摔断了胫骨,所以委顿于地。
游魂圆痛得龇牙咧嘴,口上尤不肯服软,骂道:“妈啦巴子,暗子点灯笼,烧你娘的屁股,你小子暗里偷袭,算什么英雄。”游魂方性子比游魂圆鲁直,道:“老二,这小子出招前先说“小心”,不算暗里偷袭。”游魂方大怒道:“妈的,我骂他娘关你屁事,你莫不是他一伙的,刚才和他一起算计我。我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才从墙上掉下来的。”游魂方也大怒,道:“你他妈的招子放亮点,我伤在右肩,你伤在左肩,这小子要是帮人,帮得也是你,你是从墙上掉下的,老子难道是坐着娘姨的轿子下来的?”两人伤得不能动弹,只一味地口舌缠杂不清泄愤。
青袍客也不理会两人,屏息张口,轻漫地把话音送上墙头,道:“哪路的朋友,少林墙头上伤人,就不怕古刹震怒吗?”他这招“一脉传音”当真了得,声音就算是于身边着耳听也是极轻弱,却能远远地送到三丈开外而不散。原是这青袍客还不能确定墙上出招之人是否南少林的僧人,所以言辞谨慎。
可是他伫立良久,只闻不远处的松涛阵阵吟唔,墙上却再无动静。雷振天耐性极差,道:“我会会这鬼老子。”话毕施展仙人梯的轻功一步一步地向踏去,每一步都着是用力,震得围墙上的浮土粉屑一般地下落。
这仙人梯的功夫虽稍显笨拙,但是下盘极稳。青袍客微微点头,心道雷振天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便袖着手看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此时夜更加黯魅,四处一片寂静肃杀之气,唯闻雷振天粗重的呼吸之声。眼见他一步一步没入那黯魅之中,忽听“咦”地一声清啸,一道青影从墙头直飞而下,一头向那雷振天冲去,那人口中更叱道:“下去。”身形之快,非孟浪之言可述。
雷振天本就打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因那游氏两兄弟是暗盗中的祖宗,一上墙就着了那人的道,足见那人武功非凡,所以他心头的一根弦已绷得紧紧的,可是墙攀了五之有四,本觉无甚凶险,那人却直飞而下,尤如以大力弹拨他那绷紧的心弦。雷振天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泄了气,重重地摔了下来,被那人无招而败。雷振天落地之后身上大痛才想起要自救,他连滚出丈许开外才定下身子,好在外功精当,皮糙骨硬,所以也没受什么伤。他从地上跃起,正望见一个青衫的少年背倚少林外墙而立,一脸的闲逸从容,却是那傍晚在闽候客栈遇到的俊秀少年。这少年年方弱冠,举止温文,态度上还有一种修儒而成的羞涩,不是目见,真不能相信,他能数招之下就把纵横江湖十余年的游氏兄弟从墙头打下。
游魂方也如是想,只听他狂叫:“妈啦巴子,我怎么招了这么个小娃儿的道,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当下不顾脚上的伤痛,羞愤地起身就走。游魂圆也即跃起,追上乃兄,两人相扶挟,呼叫着要去投闽江,走到数十步,游魂圆扭头对那少年恶狠狠地道:“臭小子,老子投江要是死不了一定回来找你,留下万儿来。”
少年道:“在下齐逸,自当恭候。”拱手送那兄弟留开。
青袍客审视着那少年,听他报上名字,心头陡地一紧,喃喃地道:“齐逸,你姓齐?”眼神渺然,飘忽起来,不再似先前波澜不惊。
齐逸道:“不错,文二齐,随性当逸之的逸。晚生的家师与这间宝刹的住持大师是知交,是以晚生知悉贵先生之计划后就先各位一步赶到少林,盼能阻各位于南少林门外。各位如能听晚生一言退去自是最好。可是如若不睦,只要有晚生在,各位就不要想再靠近这南少林一步。”
一面少林之墙就在齐逸的背后,巨然岿立,而真正的墙,却是这月下的少年齐逸。
青袍客眼神如芒,低喝:“一齐上。”他观这少年,小小年纪,武功修为却深不可测,而他的计划,绝不允许有闪失,是以不再顾江湖道义,喝令手下众人齐上,在最短时间内折了齐逸再做打算。他很有信心,因为暗门中的绝顶高手都在他的身侧,能抵挡这些虎狼之人的合力一击的江湖中人不超过十人,这十人之中自是没有这初出茅庐的齐姓少年。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齐逸笑了,这一笑,曾经在傍晚的闽候客栈前闪现在少年的嘴角,这一笑,在齐逸来说,便是代表了信心。于是,一切都发生了逆转。杀手小商一直立在青袍客的身侧,不声,不动,此时动了,却并不是如他所愿挺伤心剑刺向那少年,而是一剑刺向他的胸膛。她的目光冰冷如洗,映了夜色,直劈了过来,瞬息间青袍客在那双晶亮如洗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青袍客急躲,然后一掌挥出。劈心掌。小商不敌,急纵而走,那一掌好象扫到了她。很好。可是就在这微一思量间,他似看到了一片银色之光,随后一只银光的扇骨就钉入了他的右侧胁下。九寸三分长的扇骨。他抬手一扯,不妨那扇骨竟有倒刺,硬生生地划过他的胁骨连带着一大块的皮肉下来。
九寸三分长的扇骨,应该是嵌在一柄画了江南十二乔的扇面之上。古有二乔,尽江吴之美,令人想往神弛,于是今之江南,便有了这江南烟柳十二乔。汝,少年,多金,自可随性寻江南一桥,坠入那烟波上暗碧梳栊的莲舟,眼前一晃的,便是那一乔之美,幽媚夜色之下,歌滟了去。只是寻一乔易,访二乔便难了,若要三四地探下去,只怕先那一乔已不见。
据说,这世上识得江南十二乔的,唯有一少年公子。他兴起时曾于自家扇面绘此十二美并引以为傲。
这张小扇的扇骨,便有九寸三分。
青袍客望着已与自己对面而立的公子无良森然道:“你不是无良,你是萧蝶衣。”
玉扇共蝶舞,清宵半掩衣
的萧蝶衣。
公子无良,不,现在该称他萧蝶衣,微微颌首道:“承贵先生抬举,竟识得蝶衣这一号人物。”他右手腕一抖,手中的扇儿便虚虚一转,只听雷振天一声大吼,随即四枚银色的扇骨已流星般地退回到了他的扇面之中。方才他共发了四枚扇骨,一根射入青袍客胁下,一根钉在雷振天的膝上,另两枚分射向辛无常和燕五行的俱被二人躲过。可怜那雷振天无论与敌友交锋,俱是屡战屡败,最后还碎了一膝,这趟买卖,真是蚀到了家。他自知技不如人,当下也不再答言,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一阵清风徐徐而过,吹开了那一天的肃杀之气,露出清明的世界,少林古刹之前,立的不再是一人,而是三个人,三个年青人。
青袍客按着左胁,忽然有种脱力的感觉,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那万全的计划其实早早就被人布了局。九大杀手连同自己,这本是个无缝之圆满,可是他算错了一个人。小商。
于是他问了个也许算得上很笨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此时小商正立在齐逸的身边,独了一臂,可是那比水尤清,比月尤寒的双眸中却散发出一种清灵灵的光芒,她淡然道:“因为我一生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萧蝶衣,一个就是齐逸。”
青袍客冷冷地道:“你这样做不怕砸了杀手的牌子?”
小商声音更淡了:“杀手小商没有牌子,接了生意是怎样,不接又能……”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已猛地喷了出来。她刚刚与青袍客对招之时,被他的掌锋扫到,强自用内力按捺住伤势,可是开口说话泄了真气,胸口的汹涌之意再也按捺不住了。一口鲜血喷出,那伤痛便扑天盖地地汹涌而出。她连连呕血,身子再也不能支撑,软软地晕倒在了齐逸的怀中。
青袍客哼了一声,道:“劈心掌之力岂能硬扛。你好胜倔强,正好把那力逼入了心肺,需内家功力疏导才能续命。姓齐的小子,我和你做个交易,我由你给那小姑娘疏导续命,你也得放我三人入寺,怎样?”
齐逸望望怀中的小商,只觉那柔软的身子渐渐地冷了起来,一时心中踌躇,不知该如何决断。那青袍客续道:“你自是可以让萧蝶衣代为搭救,可是萧蝶衣施救之时,全身空门大开。你觉得你有能力,即阻我入寺,又能阻我三人不杀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人吗?”齐逸只是不答,心中左右权衡,尽觉不通。回想起出师门时师尊的教导:一蒲大师是有道高僧而且还掌管着一件武林至宝,这次下山,拼死也要护他周全。而那小商,只会用一双倔强的眼神述说感情的小商,为了他一无反顾,踏入这生死之局,伤了一臂又伤了心,自己怎能不救?
齐逸思量再三,只觉心乱如麻,青袍客的声音又响起:“或者,你还可以这样耗着,耗到她死。”齐逸只觉一颗心已梗在喉间,让自己丧失了语言。突听一声清朗的大笑,萧蝶衣一把接过了齐逸手中的小商,急点她上中下三盘的各个大穴,然后盘膝打座为她疗伤,一边为小商续气一边道:“齐逸,你怎地竟如此愚笨,我和小商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有什么打紧。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自是信你,现在就把我和小商的命放在你的手上。还有,不要放那厮入少林。”
这一番话说得齐逸心潮激荡,叹道:“不错,你们是我的朋友,自是要护,而我们三人来时就说要必保得少林。这两件事本就是一件事。我竟然左右权量,当真是愚笨。”他抽出腰间长剑,朗声对那青袍客道:“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一定能两全,但是我的朋友和少林如有折损,也必在我齐逸命丧之后。三位请上吧。”他剑尖半低虚虚前点,正是江湖上晚辈与前辈交手前的剑礼。
青袍客见他伫立在疗伤的两人之前,挲挲风中,一剑独握,脊背挺直,气息平和,端得丰神俊朗,如玉树临风一般,心中不觉暗自赞叹,这少年小小年纪,倒有了一代宗师的气度风范。他抬手抽出腰间之剑道:“好,那我就先取你性命。辛先生和燕先生,你们去杀那两个叛徒。”说罢一招“白虹贯日”,一剑向那少年面门刺去。这青袍客原本出自名门,见那少年施了剑礼,所以也不施凌利狠着,这一剑中规中矩地刺去。
无行判官笔燕五行自接了这次买卖,一直不得施展,还曾一度被那青袍客踢出局,所以很是憋气,此时他见己方几乎占尽胜数,生怕被辛无常邀了功去,是以先抛了一把毒砂,随即挥判官笔,急纵向那疗伤的两人。
却说青袍客一招“白虹贯日”刺向齐逸,剑招极快,真如一道白虹一般,齐逸竟不及闪避,被这一剑重重地刺入肩骨之中,剑锋磨擦骨头,发出“嘶”地惨烈之声,兀自连绵。齐逸咬紧牙关身形一拧,只听那剑“啪”地一声,中间断裂。青袍客还没见过这种打法,微微一怔,一招已使老,他胁下有伤,不便发力,是以退了回去。齐逸抛剑,只见那剑舞成了一片圆环,斜飞而出,把燕五行的毒砂悉数打落。燕五行正自惊奇,又见剑花飞离,两个疗伤之人已在眼前,他挺两双笔正欲刺将下去,突感内心一凉,下意识地向下一看,只见一只血淋淋的剑尖已透心而出。正是那青袍客的断剑。燕五行只一瞬眼,兀自还不信会有这样快的剑,倒地而亡。
这三人各施一招,瞬息之间,一死一伤一退。青袍客望着对面的齐逸,只见他神态自若,手中握着那把剑,用得还是那一招剑礼,只是左侧肩胛血流如注,一时间他才懂得这少年所说的“我的朋友和少林如有折损,也必在我齐逸命丧之后。”
青袍客抛了手中断剑,望了望一直未动的辛无常,低低地道:“辛先生?”话中即有问询又有薄责的意味。刚才这一招,如果这白面刹神辛无常出手,局事如何必是另外一番天地。
辛无常不动不言,立在树影之中,犹如鬼魅。青袍客知九人之中,这辛无常武功最高,如与自己联手,齐逸必败,但此人性情极是乖张,不受人唆摆,所以虽然心中焦急,却又不便催他。忽听辛无常开口道:“你叫齐逸,很好,你很好。老夫今日不战了,倒不是怕人说我胜之不武,只是因为你,很好,很好。他日有缘,老夫必请你喝一碗孝九粥。”话罢,身形竟越变越淡,便要退去。却不知使得是什么功夫。
齐逸闻言顿觉身上千斤的重压卸去了大半,心知这白面刹神不想做称人之危的事。他能与萧蝶衣,杀手小商成为朋友,内心中本就没有正邪之分,是以抱剑当胸,笑道:“辛前辈走好,他日之约,齐逸拜领。”那辛无常闻言哈哈鬼笑数声,抬手抛出一物,却是数百张的银票,于风中漫漫而舞,满空俱是。
青袍客望着满空飞舞的银票,心中陡生寂寥之感。此番他为了达成多年之心愿,夺那数度梦魇中磨人之物,付重金邀九位江湖暗门子的好手,却在这少林院墙之外就被这齐姓少年尽数击退,只余自己一人持柄断剑立于满天的银票之中。大败,端的是大败。他万分不甘,本欲斗将下去,却看见萧蝶衣已退功守元,从地上站立了起来。他心中忽地一软,想起自己还有心心念念之牵挂,便不再恋战,抛下了手中的断剑,道:“齐逸,你果然很好,很好。”话毕,转身离开。
于是这少林围墙之前,只余下了三人,曙色之中,年青的面孔,泛着胜利者应有的光彩。
萧蝶衣笑道:“走了?”
齐逸慢慢地收回自己的剑,道:“走了,都走了。”
东方的天迹,此时方露出鱼肚白色,隐隐约约但闻那少林寺内传来了晨钟之声,带来了一片详和与安宁。萧蝶衣抱扇于胸,吟道:“咦,走遍人间无一事,十年归梦悠悠。又是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