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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闽来客栈 ...

  •   江南形胜,至闽而藏,纵有山水,不过是于暗里尽妍婆娑。唯有一条闽江,汇千溪之流,万川之水,一味地绕过前路的敛峰与奇石,浩浩荡荡地入海而去。
      且说这闽江侧有一闽侯县,位于闽江入海口,闽侯县有一闽来客栈,临闽江而居,从那客栈的阁楼上注目北望,恰能看见那闽江呼啸着环绕城郭,缠绵不绝,依恋不已。如此胜景,当真让人心旷神怡,不过在这闽来客栈,能够多年如一日,朝朝远眺,享此出世之闲情的,却是一位双目具盲的老人。
      向晚,掌灯时分。客栈的店小二举了一方灯笼拾阶上了二楼,来到临窗的一个座位旁,把灯笼放在桌上,笑着对独坐的老人道:“文伯,近夜了,给您送个火来,就放在桌角上了,您小心,可别碰着了。”
      文伯哦了一声,道:“有劳小二哥。”身子动也未动,一双呆滞的双目遥对着窗外。这文伯的长相极是恐怖,面如鸡皮,上浮纵横的皱纹,残眉稀疏,两颊无肉,唇色如灰烬,灯光之下,便如夜叉恶鬼一般令人心寒。他嗓音也极沙哑,说了五个字,却让人听得不甚清楚,只觉得那声音如同刀锋在磨石上磨砾发出的断续尖音。
      想是与文伯处得久了,店小二并不以为意,道:“今年打春早,天还寒着呢,您老仔细身子骨。”
      文伯还是哦哦连声,却依旧动也不动。那小二不再多言,转身下楼。这一下得楼来,他心中徒地一惊,只见楼下的酒肆里多了几位客人。这几人都是江湖打扮,随身挟带着武器背囊,不过四五人,却好象把座位都挤满了。他正心内嘀咕横量着,但见门帘挑处,从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
      一个着青衫的少年。
      这少年眉眼间具是风尘,衣衫也很是破旧,看样子象是赶了很远的路。自他进得客栈,安静地立在干净整洁的门廊前,那一身的风霜之气却很快就暗淡了下来。因为他笑了。淡淡的却是开心的笑,笑得很好看,左脸颊上浅浅地露出一个梨涡。
      少年寻了窗外的一处座位坐下,这是店里面唯一的一个空着的位子,临着窗儿,映了一桌的夜影星光。那小二好似第一次见到这等俊雅少年,怔忡了一下,方才迎上去,招呼道:“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打尖?”
      “你随便给我弄些吃的,我吃完就走。”少年淡淡地道,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即收回了目光。
      小二陪笑道:“这随便最是难做,您还是要点儿吃的吧。”
      少年也笑了,道:“那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拿手的小吃。”
      小二道:“算您问着了,这几日正赶上拗九节,我们店做的孝九粥那是闽侯一绝,您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少年哦了一声,扬眉道:“孝九粥,听这名字莫非还有什么典故?”小二见他好奇,大是得意,正待五百年五百年地说开去。不妨一个冷冷的声音抢了他的话,幽幽地道:“便是那目连救母,阴司里的事,小孩子还是不要听,免生唐突。”少年寻声望去,见那发话的是一麻衣人,坐在远处的角落里,声音虽然不高,却能迤逦地穿过偌大的酒肆,清晰地传送到他的耳边,足见内力深厚。
      少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临座的一名彩衣女子已把话头接了过去:“可不是,阴司里的事,自是你白面刹神辛无常料理,旁人是管不得。”她声音娇憨,语态中尽是小儿女的孟浪之意,就似正在和邻家哥哥打趣。辛无常却不领情,双眼上翻,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冷冷地瞪着彩衣女子。那女子佯做害怕,拍拍前胸,道:“阿哟,你要吓死我吗?只许得你说话,还不许我也说说话儿玩?”辛无常转过脸去,不再理她。
      彩衣女子好生无趣,眼儿一翻,把双手放下。她后座是一锦衣大汉,看得听得正乐,忍不住道:“老辛最是没意思,飞燕儿你想找人解闷,还不如去找个死人。哈哈。”哪知眼前红光一闪,一道赤色飞练向他面门击来,扑面腥臭之味,想是练上喂了毒,他措不及妨,只得提气后纵,身子连同坐下的椅子直直向后飞去。那赤练一招使老,却不垂下,形如一柄长剑,定在大汉前胸。使飞练之人正是飞燕儿,只见她彩衣翩翩,半空之中,尤如仙子一般。
      只听“轰”地一声,大汉连人带椅被她逼得破墙而出。飞燕儿不再追赶,一旋身坐回自己的座位,淡淡地道:“飞燕儿岂是你说的?”眼中全是狠辣之色,脸上的娇弱表情也荡然无存。那大汉一时不妨,弄得极是狼狈,怒气冲冲地从破墙处冲了进来,点指坐在飞燕儿身边的一个中年文士,道:“白漫飞,你怎么放任自家婆娘在外面洒野?”
      这中年文士白漫飞倒象是一个落魄的读书人,自进得这酒肆就一直在喝酒,此时他身边桌上桌下已放了数十坛酒,飞燕儿那边厢调情也好,打架也好,好象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举着杯中酒,半醉地对那大汉道:“非也非也,振天兄此言差矣,夫妇人者,能守财善教子为上,工女红会持家为中,其余则等而下之。吾家娘子,除杀人一技,无它能也,是谓非妇人也。夫既非妇人,做好做歹,与官人何干?”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汉雷振天听得一头雾水,但也知他言辞在袒护飞燕儿,怒道:“好,与你无关就与你无关,我现在就揪下这赤练鱼于飞燕的头给你下酒。”挺手中长刀便欲上前。于飞燕也不甘势弱,双袖抖动,两条三尺三寸长的赤色铁练从袖中攸然而出。
      原本店中酒客觉得气氛不对,已走了十之八九,余下的十之一二鲁钝之人见这边要开打了,也赶忙夺门而出。酒肆之内只余下六人,落落而坐。后来的青衫少年不知是看呆了还是怎地,竟也端坐未动。
      那雷振天江湖人称三绝霹雳刀,手持的大刀三斤多重,武功走得是刚猛一路,方才他被赤练仙子于飞燕偷袭得手,皆因他不够灵活,才会着道,而他本身的修为,并不在于飞燕之下。此时他气冲牛斗,一刀向于飞燕砍去,正是一招“霸王击顶。”刀锋呼啸而去,似夹带风雷之声,震耳欲聋。于飞燕也不仅心惊,不敢硬接,侧身躲过,双练上扬,似绢帛般缠住了大刀。两人正斗得胶着,忽见青影一晃,一道大力打来,震得两人齐齐撒手,抛了手中的兵器,身形也被激了出去。
      酒肆中的烛火多被雷振天那一招“霸王击顶”的气浪振灭,此时只余几盏残灯,映得店内不甚分明。那一明一灭的光影摇曳中,只见一个青袍怪客,面上蒙着一方若罗似绢的黑色方巾,正立在两人打斗的地方,只一眨眼间,就出现在这小小的斗室之中。
      “你们不想接我这单生意了?”青袍客声音冰冷,不带一点人气,比那辛无常的声音还令人心底生寒。
      雷振天和于飞燕已打桩站稳,听了他的话,想起来闽侯的目的,加之摄于青袍客的气势,不再言语,各自按捺心中的怒气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青袍客也不追究,环视酒肆,忽道:“怎么少了一人。”应着他的话儿,一阵清朗的笑声响起:“不少不少,公子无良在此。贵先生万金奉我无良走此闽侯一遭,是看得起我这天下第一的采花之人,无良怎能不到。”一个白衣白冠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风行处,夹带着淡淡的山茶花香,中人欲醉。
      “无良公子抬举了,请先落坐。”青袍客道。公子无良扫视了一下四周,眼睛盯上了偏座上的青衫少年,随即肩微晃,一柄袖箭已脱袖而出,“叮”地一声,插在那少年面前的桌上。那袖箭竟也生香,箭尾上有一尾蓝莹莹的羽毛,兀自轻轻抖动。他昂然对那少年道:“喂,你占了我的座位。”
      青衫少年被袖箭一激,吓得脸都白了,道:“这个,那当真是在下的过错了,小二哥,贵店的孝九粥下次再品,有劳你了。”说罢,起身离开,尽量低了头,生怕被这些恶男恶女们再次作弄。公子无良哼了一声,居案而坐,笑道:“这厮倒机灵。”
      于飞燕看得好笑,忍不住又多嘴道:“江湖传言公子无良性喜强抢,女人大把的投怀他都是不喜,却专爱动那三贞九烈的人物,看来所言非虚,公子好高傲的心性哦。”公子无良哼了一声,扭过头对于飞燕道:“没错,不过尊夫人就算是三贞九流,无良也无兴趣共欢。”于飞燕道:“哦?”公子无良道:“在下天性不喜长舌之人。女人的舌头功用的太多岂不可笑。”于飞燕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是碍于那青袍客不好发作,只是从桌下猛踢丈夫的腿,白漫飞却是立定事不关己,仍旧一杯一杯地向肚里灌下。
      公子无良不再理他,望着那青袍客,打了个哈哈,道:“贵先生是爽快人,生意还没做,银两已细数送上,叫无良如何受得。我是个性急之人,即然大家都到齐了,不妨就此上路去成事,也免得夜长梦多。在座得都是非奸即盗之人,百年难得一遇地碰到一块,我想就算闽地官府不追究,那些正派的大侠只怕已在道上,满心地想要除奸惩恶了。”
      青袍客点头道:“公子果然心思缜密,那就承公子言,劳各位收好行藏,准备动身,此一去吉凶祸福,各安天命。”众人皆依言拿起行囊准备起身,突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劳先生再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要办点私事。”这声音端得清雅冷澈,如坚冰上旋的水汽,于空中悬而不散。讲话得是一名纤弱少女,坐在酒肆的西北角,着一身玄衣,发色也如漆,映得那脸儿雪一样的苍白。这少女一身的杀气,令人方看一眼心就透着骨儿地寒。
      青袍客不觉皱眉道:“什么私事?”
      少女冷冷地一笑,吐樱唇道:“我杀手小商没有公事,私事也只有一桩,就是杀人。”青袍客不奈地道:“盏茶的时间你能去杀谁?”
      小商道:“你允?”
      青袍客微一怔忡,但对小商似是十分器重,只得点了点头。
      “谢。”小商再笑,抬纤手从背囊中缓缓地摸出两张玄色的纸笺,漫然道:“生意交叠是最讨厌的事,可是真的发生了也没什么难做的,先办一宗再办第二宗,一样可以皆大欢喜。”她喃喃地说着,似是在向这些穷凶极恶的人倒家常一般,手一抖,手中的一只纸笺“嗖”地一声,利刃一般插在了白漫飞的酒壶之上,酒水顿时溢了出来,那酒水的颜色竟是血红色的。
      赤练仙子于飞燕大惊,叫道:“小商令!你要杀的是我们夫妻二人?”
      小商微微颌首,道:“临安府朱大倌人的独生儿子被你们血影子白漫飞,赤练仙子于飞燕吸了阳气后泡了血酒,他找到我,给我了一千两银子,让我杀掉你们。钱,我拿了。”听她讲话,冷到了极点反生了一种清意,除了白于两人,其它的人竟听得有些痴了,并为那清冷飘渺的音波,心中凭生出些许遐思来。
      忽听“轰”得一声巨响,硬生生地截断了小商的漫语清音,白漫飞一拳击碎了身畔的酒坛,血酒化作万点赤滴飞溅,白漫飞一招“仙人指路”虚空一引,那万点赤滴立刻有了方向,变成万道利刃向小商刺去。白漫飞随即登椅而起,拔出腰间利刃纵向小商。他心中盘算着就算小商避得了血刃,注意力也会被分散,他血影子的轻功本就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这手中一剑小商一定是躲不过去的。
      他要的是快,快到这眼前的杀手还没有动杀机就葬身在自己的剑下。那将是一场极清极淡的死亡。小商象一朵夭折的花,在血雨中倒下。他这样想着,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快得好象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小商的右手剑已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咽喉。他果然错了,错在他太快。小商只用了一招,简单的一招,就一剑破开了血雾,然后刺中了白漫飞的咽喉。
      急飞的血雾被破开,两侧飞溅,染红了两片扇形的地面,然后白漫飞倒下,连同小商的右手剑。小商是杀手,很光明的杀手,她杀人的记号就是她的武器,一尺三寸长的伤心剑。
      赤练仙子于飞燕全身惊挛,她还有些不相信,怎么只一眨眼的功夫,丈夫已经死在了小商的剑下。她与白漫飞虽是为各取所虚才走到一起,但终究有些感情,所以二话不说,挥赤练攻向小商,两条血色的铁练就如两条长刃直刺小商的右手,她想着这只手刚刚丢了兵器,正是小商的弱点。可是只见眼前剑光一闪,再一闪,她手中的玄铁赤练竟被削得只余下手握的寸许。而小商右手中又掌着一柄伤心剑,冷冷地望着她:“杀手手中岂会无剑。”
      于飞燕不仅冷汗直冒,叹道:“我打不过你,随便你吧。”说着抛下手中铁练,面色也是绝然一念的,可电光火石之间她袖中激飞出一物,竟是一条赤练小蛇。小蛇于空中微一腾挪,一口咬在了小商的手臂上。于飞燕放出小蛇,随即纵身而去,便要从最近的窗中越出,可是她刚到窗边,一柄一尺三长的伤心剑已透过了她后心,把她硬生生地钉到了墙上。
      兔起鹘落之间,小商连杀两人,她自己也被赤练蛇咬住,一条手臂抬不起来了。她还是面色淡然,敛眉修唇,一把扯掉那小蛇,用另一臂取出解毒的伤药吞下。公子无良急纵了过来,封了她手臂上的穴道。她却并不领情,冷冷地道:“走开。”随即转头对青袍客道:“一臂已无用,你还请我吗?”点滴的微弱烛火之光被她一身的残败杀气染得透上了一种萧索之意。这一臂的杀手,仍是一身无法被湮没的绝世孤傲。
      青袍客生意还没做,已损了两人,心中自是着恼,半晌才哼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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