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界录》墨雨笙

2、茶

　　“茶。”

　　落杯有点重。

　　看到杯中微微晃动的红色时她一度产生了联想——考虑到战争冢的位置。她盯着倒影许久，水面既不黏腻，也不沉重。

　　这确实是茶没错，是她冒犯了。

　　死神笨拙地拿起茶杯，还活着时她就与茶缺乏缘分，更不用说现在。她犹豫着抬起眼睛，桌子对面的人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给第三个杯子添上茶水。

　　“……梦境使会来？”

　　那人沉默了半晌，沉着脸，用一个点头回应了她。

　　这很奇怪。非常明显的事实，但死神在内心重复自己的想法：这很奇怪。柔和的，精灵一样的女孩……战争灵应该是这样冷淡又不耐烦的人吗？

　　她无意识地喝了一大口茶，本来应该被烫到丢下杯子的。也许是哪次喉咙被捅穿的时候，时间忘了让它完全恢复原本的功能，所以现在那里有一处破洞，让温度全都漏了出去。

　　战争灵在她面前坐下，过长的头发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她们安静地相对许久，空气沉重得快要凝结。死神察觉到对方完全针对自己的怨念，但她看得到阴暗的情绪，却读不懂那些情绪的实质。死亡赋予她捕食压抑的能力，可没馈赠她一颗解读压抑的心。

　　“你不该来这里的。”

　　战争灵说话了，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死神颇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不该带走他们。那是……那是我的工作。”

　　死神现在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三个小时前她带走了一群士兵，地点…地点她忘记了，也不记得是哪场战役，还活着的时候她历史从来没学好过。说是带走，但用“收割”更合适，“带走”这样温柔的词只适合战争灵。死神没有那么平和的方式，她只会砍断那些灵魂粘在躯壳里的部分，也许是手指，也许是心脏，也许是整个头，然后用锁链将他们的大脑穿成一串。绝大多数灵魂都会留恋时间，但时间拒绝他们。然而被囚禁在时间里的人却并不渴望时间，死神想，祂怎么就不能放我走呢。

　　“你顾及不了那么多。”死神平静地说，“三个小时前你正在我的反方向，还领了几十个人，你不可能照顾到整个战区。”

　　“但你的方法，那样残忍的方法，怎么能——”

　　战争灵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他们还在身体里，他们在等，我能赶得及！你的方法只会让他们的灵魂缺损，回到时间的部分也不完整，他们要受到折磨，甚至可能下辈子都会痛苦——”

　　多心地善良的人。

　　死神感觉到手里的茶在变凉，真奇怪，她应该对温度没有感知的。她跟着站起来，并没有多激动，只是不合身的黑色袍子摇晃了下。

　　“杀死比送别要快很多。那些灵魂会怎么样，和我没关系，也和你没关系。”

　　战争灵愣住了，她望着面前这个人的眼睛，与死亡为伍的人并没让她感受到一丝温度。死神的表情毫无动摇，眼睛里没有神采，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活过。

　　为什么要在一个死神身上寻找感情呢？

　　战争灵苦笑了一下，她们存在的意义都不一样。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尽可能地宽慰那些痛苦，弥补生者的缺憾。她带领那些亡故的灵魂来到战争冢，在灵碑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战友的名字。她告诉他们终点，让他们看到意义，看到自己保护了的人和事，赋予他们离去时的安心。她为战场祈祷，尽可能地让充满了硝烟的地方得到片刻宁静。为善人祈祷，听罪人忏悔，这就是战争灵存在的意义。

　　她怎么能希望一个死神有这样的想法呢。死神收割灵魂，不论善恶，不论遗憾，只会一视同仁地将他们与世界的联系切断。

　　战争灵深深地看了死神一眼，垂下眼睛。

　　你要宽慰每一个灵魂？

　　被照顾的幸运儿有多少，活着的人有多少能被特殊对待，有多少灵魂是不会痛苦的？

　　每天有多少人死去，每个小时、每分钟、每一秒有多少人死去？洗涤一个灵魂需要多久，收割一条灵魂又要多久？

　　茶水泛起涟漪，但不是她的茶杯。死神一声不响地看着，战争灵垂下头去，心地善良的女孩儿已经非常难过了。

　　她可能还想拯救我的灵魂。

　　但每天有多少人死去，多少地区有人死去？死在战场上的人有多少，死在家中的人又有多少？

　　或许是想到了自己，或许是想到诞生时就未从耳边消散过的声音。死神攥紧拳，又茫然地松开，不知道莫名其妙从心底涌起的情绪是什么，在被无数次死亡折磨过后，她已经不明白那些被消磨的感情了。

　　“……你凭什么存在呢？”这句话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凭什么战场上会有宽慰死者灵魂的人呢？那些死在事故中的人，死在病床上的人，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的人也会疑惑吧。如果不应有差别，那就该一视同仁，被宽慰的凭什么该是你，凭什么该是我？

　　善良的女孩儿觉得她残忍，冷漠，觉得是她的善意被消磨殆尽了。她低头看看茶杯里自己的倒影，看到一张扭曲的脸，片刻后才发觉是茶水在晃动。

　　战争灵靠着祈祷存在，她指引灵魂，得到灵魂的感激。而被携带入时间洪流的希望，安抚死者的灵魂，却也巩固了战争的概念，坚定了死亡的意义。

　　时间从来不会白白将希望馈赠于世人。死人们得到的多一些，知道的多一些，就一定有什么失去得多一些。而战争灵为了死亡而存在，她本身就是战争和死亡的见证。祈祷和善意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的存在，就算你自己并不知情。

　　死神想，谁又不是自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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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一个不算广泛的概念。仅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它是人类历史上难以忽略的一部分，尽管不能说是不可或缺，更不应当支持，但它确实存在过。“如果有人为他们做些什么就好了”，战争灵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