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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   过年了,赵府的大门还是没有打开。

      这是我活了十几年过的最冷清的除夕夜。

      胖子刘在厨房生火,守着灶台问我想吃什么。我在旁边的马扎上坐着,看了看满屋堆的只有白菜。

      “胖子刘,您能做只有白菜馅的饺子吗?”

      都这个节骨眼了还包饺子,估计只有我一个人这么不懂事吧,可是我就是很想吃饺子,往年除夕整个赵府能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的时刻,只有吃饺子的时候了。

      无论是我最讨厌的赵珂,还是我娘最讨厌的几个年轻的新姨娘,我们都能坐在一起说着吉祥话。

      我以为胖子刘会说没心情,可他扶着灶台生着火,手里的扇子摇的起劲到连他的肩膀都在哆嗦。

      他抹了把眼泪,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小姐想吃,咱们就吃,把大家都叫来,一块包饺子!”

      胖子刘回头看着我,可他满脸的泪水分明不是想吃饺子的样子。

      这些日子他肉乎乎的脸都消瘦了不少,平常最爱干净的他连胡渣都顾不得刮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改口说不吃了不吃了,我们就随便吃个炒白菜吧。

      “没事的,小姐。”胖子刘仰起头好像不让眼泪滴到锅里,他张着嘴咳嗽了两声,“我闺女也爱吃饺子。”

      后来我才知道,胖子刘的闺女在乡下住着,那里条件没镇上的好,时疫刚来那几天小姑娘就死在屋里了。

      不过我现在什么也不晓得,连胖子刘都哭了我更加慌张难过,只想把大家都叫过来,大伙儿一个挨着一个就不会太难受。

      白菜馅的饺子是我吃的最难吃的饺子,但可能也是我吃过的最开心的一顿饭了。

      除夕夜那天下着雪,我让大家都穿上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然后带着阿黄挨个给府里点灯,不管这个院子有人没人,我都要点。

      连小红的屋子也要点。

      除夕刚好是小红的头七,给她点上灯笼,回来过年的她就不会迷路了。

      大红灯笼烧的好旺,把小红那灰扑扑的小房门都照亮堂了。

      阿黄仰头看着,问我,“小姐,你说小红会回来吗?”

      大红灯笼上的喜鹊纹样像是被火灼烧,我看着它马上要振翅而飞的样子抹了把脸。

      “会的。”

      阿黄拿着火石沉默地跟在我的后面,走了好长的路他突然说,“以前我特别怕鬼。”

      他说小时候玩闹不睡觉,娘就拿鬼吓唬他,说再不躺到床上就会被女鬼拉走。

      “可是小红死了以后,我就不怕鬼了。”阿黄在我后面跟着,我听见他的脚踩在白雪里深深浅浅的声音,咯吱咯吱。

      他说,长这么大真的好想见一次鬼。

      阿玉是子时来的,他趴在狗洞前祝我新年快乐。

      我端了盘白菜饺子请他吃,怕他嫌难吃还问他要不要醋,可他捏了一块饺子送到嘴里说这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饺子。

      我从屋里提了一个小灯盏放到狗洞口,除夕夜太黑,我看不清阿玉的脸,当燃起的灯豆照亮阿玉的鼻头时,我还能踏实些。

      阿玉好像从不会变老,还像四五年前我见到他时的样子,明明我都长高了不少可阿玉还是那个几年前给我塞点心的模样。

      我问阿玉他今年多大了,他想了想说过了年就二十三了。

      “日子可过的真快啊,几年前见到赵小姐还是个小丫头呢,现在就连福禄也长成一个圆球了。”

      我很庆幸阿玉不再拿我当个小丫头,眼看着马上就要及笄,如果让阿玉知道我对他生出了那样的心思,他恐怕会吓死的。

      女孩子长大总会有喜欢的人,我希望阿玉可以理解我。

      冬夜疯大,我披着袍子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阿玉见了催我赶紧回去睡觉,可我觉得现在这个寂静的除夕夜,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像赊来似的,不愿意走。

      回去了躺到床上一闭眼再一睁眼,除夕夜就过了,再见到阿玉只能等到晚上了。

      他拗不过我只能嘱咐多穿点衣服。

      今年镇子上的除夕过的冷清,大街小巷连个放烟火的都没有,我问阿玉宫里的新年好看吗?

      “好看。”

      他背靠在墙壁上,只露出了半边衣角。

      “各宫里都是参天大的花灯,陛下宴请群臣,数不清的佳酿能灌满一池。”

      他说那些舞姬的裙摆呀就像春天盛开的牡丹花,在金灿灿的宫殿里转来转去,一会儿飘向清池,一会儿飘向高台,拨着胡琴的西域乐师留的胡子好长,长到能把排成一排的宫娥挨个绊个跟头,阿玉还是小太监的时候经常跟在宫娥姐姐的身后端点心,因为可以偷吃一两个核桃那么大的蜜饯。

      原来阿玉也有小时候,那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么温柔?

      “我刚进宫的时候笨的很。”

      我感觉到阿玉低头笑了笑,他说完自己笨的很就不说了。

      “抱歉赵小姐,突然把这些当故事给你讲,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我爱听!”

      我拽了拽阿玉伸进来的袖摆,让他继续。阿玉讲的每一个字都进了我的脑袋,他说的每一段话,都好像在我的脑海里织成了场景,有穿着朱色裙摆的舞姬一跃而起飞上高台,有低头排排走的宫娥扭着细腰抿着酒窝。

      还有阿玉,他穿着一身绿色的袍子,带着高帽探头探脑。

      “我刚进宫就被分进了贵人娘娘的住处,因为很多规矩不懂经常挨骂,有一次娘娘都起床用早膳了我还躺在屋里做梦,醒过来时被师父抽了好几下!”阿玉说这些好像并没有不开心,可能是事情太过久远,如今回想起来倒是心态平和了不少。

      “贵人娘娘都爱做指甲,我第一次看她们拿花汁敷手都惊呆了,师傅看我大惊小怪还嫌弃我呢。”

      “后来呆的久了就去了公主那儿,有驸马了我就被派去贵妃娘娘那里,最后是太后。”

      我捧着下巴问他,“太后娘娘好吗?”

      “她可能是宫里唯一的好人了吧。”

      说到太后娘娘,阿玉的语气低沉下来。

      “宫里一共两位太后,我伺候的是西宫太后,陛下不是她亲生的,所以她的挽宸堂冷清许多,不过冷清也好,我当差也没那么多事。”

      福禄就是太后娘娘送给阿玉的,这个我不认识的奶奶送给了阿玉好多东西,虽说都不值钱但在我看来都是个顶个的好,边塞新到的羊奶啦,江南新栽的奇花种子啦都分给宫里的下人。阿玉说他现在喜欢园艺还都是受太后的熏陶。

      我问阿玉为什么太后对大家那么好。

      阿玉说可能是因为太后无儿无女吧。

      “太后还是皇后时就没有孩子,更别说有孙子了,她说看着我们这些小孩她就开心。”

      最后太后去世时,连个体己悼念的人都没有,反倒是宫里的宫娥太监们哭成了一团,按制举行国葬后陛下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

      本来是要挽宸堂的人来陪葬,可太后在遗诏里写了,她走之后不许生杀,各自出宫便好。于是阿玉就来了我们镇,还带着小福禄。

      “太后可真是个好人啊。”

      除夕夜我知道了很多阿玉以前的事情。

      虽然是我自己想听,不过我觉得这么久了,阿玉也想找个人倾诉吧。

      毕竟镇上的人都不喜欢他,即使没有小孩在他墙根撒尿了,可是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大家自始至终都认定阉人,是晦气的。

      我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如果阉人晦气,那宫里的娘娘为啥还让阿玉伺候呢?

      新年过完,天气暖了,时疫也终于控制住了。

      当赵府的大门被重新打开时,我跟大家站在门口往外面瞧都觉得恍如隔世。

      仿佛我们在里面关了十年似的。

      令人高兴的是爹和娘也回来了,姨娘们和嫡母也坐着叮叮当当的马车回来了。赵府又跟以前一样热闹,胖子刘又跟以前一样围着灶台开始不停的忙活,只因为我爹一落轿就说他要吃河豚。

      莺莺燕燕的,麻将桌也支上了,珍馐佳肴一道道的从厨房里往外端,小姐们的首饰也堆了满桌开始互相攀比,大家好像都忘了新年的那场疾病是怎样的来势汹汹。

      我一见到我娘,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想把这段时间大家是怎么挺过来的,我是怎么张罗阿黄他们过年的,还有那位老先生是如何给我们看病的,都想跟她好好说说。

      对了,还有小红。

      “娘……小红死了,您知道吗?她自己一个人死在小屋里的。”

      我娘刚从前厅回来,我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可她的脚步飞快。

      “死就死了嘛,回头再给你找个新的。”

      她的语气很不好,我一下就懵了。

      我并没有找个新丫鬟的意思,可她并不想听听我的难过情绪,她心情烦躁,一进屋就砸碎了圆桌上的小茶壶,热开水洒了一地,茶叶沫子都泼在了翡翠步摇上。

      “区区一个唱小曲儿的,还想进赵府?我看你爹他是猪油蒙了心!”

      她说到这儿我才听明白了什么意思,早上爹娘从江南回来时,我看见爹爹从轿子里出来,手里还牵了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

      那姑娘瘦的像个小猫,可是长的很娇俏,一开口声音软软糯糯的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江南烟雨下的莲蓬。

      原来赵府又多了个姨娘啊。

      娘因为这件事气的火冒三丈,她把我拉在跟前不停的跟我说她呆在江南有多么憋屈,刚到江南那里的老板就连轴转的请爹喝酒,还让爹看看他们本地的风土人情。

      “去他娘的风土人情,我呸!不就是个烟花巷里的吗!唱几个小曲儿就厉害的不行了?我看她那个小身板就是个短命的。”

      娘之所以这么咒骂,是因为以前的赵府都是她最得宠,可这位十五姨娘来了,爹天天留宿在她房里,莺儿莺儿的叫,说啥都不出来,有时候更过分,都已经日上三竿了爹才系着裤腰带从房里打着哈欠趔趄的走出来。

      娘说的愤愤不平,揪起手绢擦泪诉苦。

      我哑口无言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成串成串的眼泪却怎么都心疼不起来。

      “馨儿,娘这次,可真是苦啊。”

      苦?

      我有点怀疑,娘是不是不知道我们镇子闹时疫的事情了?

      我不光怀疑娘不知道,突然发现其他人好像都不知道,风风火火的回来大家该干嘛干嘛,麻将搓的震天响,美人抱在怀里亲,河豚吃了一只又一只。

      似乎那些死去的人,都跟大家没有关系。

      大家始终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只有我被困在了不久前那个寒冷可怕的冬天里。

      时疫算是彻底过去了,镇上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各家商户开门营业,一切都恢复如初。

      就连盐铁使大人和驸马也回来了。

      他们二人这次回来,来我家的次数更多了,经常跟爹聊到深夜,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我有天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乱逛刚好撞见了他们。

      躲在假山后听他们讲什么借着时疫的事情啊,把盐路垄断啊啥的。

      离的太远听的七七八八,再加上我也不知道垄断这类词汇是什么意思,于是听过也就听过了。只是自从他们那次谈话后我发现赵府变的更富了,我爹隔三差五就偷偷让护院把后门打开运进来好多金条,时间一长金条的数量能比阿玉家的多上好几倍!

      我娘总因为十五姨娘的事情生气,爹就用首饰来哄她,这几次的首饰都比以前的要好,那么大的南海珍珠都能被我娘绣在鞋上。

      她穿着堪比黄金的绣花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嘴上虽一直骂骂咧咧,可那双鞋子被她抱在怀里看了又看,仿佛那颗鸽子蛋大的南海珍珠比我还好看。

      只不过这南海珍珠我娘有,十五姨娘也有,但她不带,她都收进了屋里的小匣子里,身上穿戴的还是她刚入府穿的珊瑚色衣裳,一点儿都不起眼。

      我跟十五姨娘是说过话的,她坐在锦鲤池边绣帕子,我刚从阿玉家回来就撞见了她。

      虽然她叫莺儿,可是她除了唱歌话都很少,一点儿也不像小鸟那般聒噪。

      “十小姐好。”

      她知道我娘不喜欢她,所以她见了我也是一副怯懦的样子,举着一根绣花针手足无措。

      我看了看她帕子上的一对鸳鸯,绣的很是缠绵悱恻生动形象,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绣工就问她是自己绣的?

      她点了点头。

      我又问她是绣的爹和她自己?

      这下她犹豫了,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可反应过来时又点了点头,“是绣给老爷的。”

      看着她慌张的模样,特别像我在街上假装不认识阿玉的样子。

      “十五姨娘,你多大了?”

      “回十小姐,十七岁。”

      十七岁……只比我大两岁!跟赵珂都一般大。

      想想我爹的岁数,我突然心里一阵恶心,再想想爹整天呆在她的屋子里不出来,简直是头皮发麻。

      她低头绣着帕子,细白脖颈从领子里露出来,还有青紫的唇印。

      我咽了口唾沫,跟她说了声好好绣吧便慌张跑开了,跑出几步又觉得不踏实,转身又来到莺儿身边。

      “这帕子还是藏好吧。”

      “什么?”

      我看着帕子边角有一个字,那个字并不是我父亲的名字,是我老早就离家的嫡母的儿子,也就是我大哥的名字。

      他也在江南,上次爹南下谈生意,就是大哥引见的。

      “让我爹看见,他会拿拐杖抽你的。”

      我说完就急忙跑开了,心里害怕的怦怦直跳。

      赵府的秘密太多了,我一个也不敢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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