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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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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地要浇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林文东让何秋坐树下,她拒绝:“一人一个桶,还快一点。”
林文东三分打趣:“何啾啾,咱俩一块干活,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何秋下定了心:“那我坐着,你也是帮我干活,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大了去了,一个是他上赶着,一个是两人彼此有意,说出去都不是一回事。
这么大的好事从天而降,林文东牙龈都快笑出来,不敢太得意,怕哪里惹了她不高兴,强压住:“那你陪我走。”
很多事情悄无声息地都改变了。
队里没有秘密,更何况这会是自留地“旺季”,何秋对打量的眼神恍若无睹。
她不是在意别人怎么看的类型。
林文东更不在乎,甚至恨不得拉个横幅昭告天下,把名分定下来。
他手脚快,太阳才落山,就把活干完了。
何秋拍拍手上的灰,有些踌躇。
不想回知青点,是她此刻的心情。
林文东看出她的逃避,伸手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捏何秋的脸。
何秋眼睛圆睁,其实也不疼,但她忽然有人疼,难免娇气起来:“疼~”
林文东摸了两下:“不疼了。”
也不知道占便宜还是哄人,何秋把他的手拍落。
林文东道:“晚上到钱三家吃饭吧,我买了肉。”
本来是买给谁吃的不言而喻。
何秋嗫嚅:“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林文东知道她的顾虑:“放心,你男人给了钱的。”
何秋涨红脸,没否认。
早晚有风,她今天穿的短袖,搓着手臂道:“我以前很羡慕方月。”
何秋十岁那年,何万军受了重伤,需要休养半年。
老爷子老太太带着放暑假的何秋去部队探病。
那时候何万军的级别不高,分的是三间房,家里方安萍怀着何有怀,何春两岁,还有方月和她奶奶申欢庆,可以说是挤得满满当当。
好在军区有招待所。
何秋就住招待所。
她打小是个话不多,但看得都明白的孩子,论谁到了亲爹家还没有地方住,都不会开心到哪。
更气人的是方月的房间。
她那时候六岁,自己住一间房,房间不大,只有十个平方,铺着碎花的床单,枕头上一个小老虎娃娃,墙上并排的海报,新做的红漆大柜。
每一样,都看得出是受重视的小姑娘。
何秋一颗心酸水里浸泡过七八遍,但她学不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做派,也知道那么做除了被老爷子毒打一顿,没有什么意义。
何万军卧病在床,老太太心肝似的伺候着,老爷子每天只去看一眼,余下时间都用来训何秋。
在京城的时候还有钢琴和俄文这种文课,来了部队都取消,只上武课。
何秋白天跑步,负重,匍匐,拉练,求生,一天下来别说说话,活着都嫌累,
夜里还得“彩衣娱亲”。
一个合格的孩子,必须体贴。
何秋在房里和她爸大眼瞪小眼,两人根本不熟。
然而何万军眼里,你只要是我生的,不管怎么样,必须对我亲近。
对何秋就有些不满,全然不顾自己也没怎么跟孩子培养过感情。
何秋离着距离发呆,她是腰疼腿也疼。
方月则带着何春和何万军玩,时不时咯吱笑。
吴胜男向来不喜这个孙女,皱着眉:“你看看方月,再看看你,你这样的孩子,谁会喜欢。”
方月爱笑,爱说话,穿花底的小裙子,像个豆沙馅的包子,古灵精怪的样子。
是啊,谁不喜欢?
何秋夜里照镜子,老爷子给她理的寸头,为了方便穿的衣服是军装改的,长期晒得黝黑,一张脸永远肃着。
她倒是想笑来着,老爷子怎么说来着,要学会不动声色。
其实他是泥腿子出身,字都是后来学的,教孩子只会七个字,棍棒底下出孝子。
方月正是爱追着大孩子玩的年纪,每天缠在何秋后面跑。
何秋那个时候不知道,有一种家长是对自己的孩子刻薄来展示教育,对别人的孩子宽容来展示和蔼。
当然,她后来知道这个道理,也觉得老爷子脑袋是坏掉了。
总之他大手一挥,给何秋放了半天假,和方月一起玩。
何秋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没有选择的权利,即使后来长大了,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冷着脸出门。
她那会的爱好是爬树,军区有不少几十年的古树,棵棵两三层楼高。
她唰唰往上爬,徒留方月在树底下跳,跳了一会觉得累,哭着回家了。
何秋自己在树上待了半天,望天望地,怪美滋滋的。
回去就被揍了一顿。
因为没有当姐姐的样子。
老爷子打孩子是实打实,沙枣条一下又一下抽。
何秋咬着牙,她哭,是错,没有气概,一顿打。
不哭,是错,脾气太倔,又是一顿打。
总之没有一样是对的。
碰巧她这天格外倔,还挑衅地笑了一下,差点没被当场打死。
老太太向来是不拦的,何万军自己是被打大的,不觉得有问题,申欢庆身份尴尬说不上话,只有方安萍,传出去叫人说她做后妈的看着前头孩子挨打,还要不要做人了。
何兵看在她大肚子份上停了,不过连夜带着何秋回京城。
因为觉得慈母多败儿,何秋再在这待两天,还不知道要变怎么难教。
何秋倒无所谓,甚至松口气,接受自己并没有人喜欢和接受他们不喜欢自己却喜欢另一个人是两码子事。
只回来后跟几个发小抱怨过,并且着重强调:“我和方月不共戴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但因为两个人后来都没见过面,更别提交集,大家渐渐也忘了。
架不住何秋记仇,但她到底长大了,会粉饰太平,面上还能招呼几句,不冷不热而已。
都说方月可怜,谁又可怜过她。
方月已经拥有了何秋的生父,到头来还要分去她的发小。
赵鸿声是个缺心眼不知道,方月对便宜表姐的心思摸准几分,特意让赵鸿声来做中间人。
说词约莫是提前教好的,但赵鸿声没学全,或者觉得以他们的关系不用这么客气,哥俩好搭着她的肩。
“你说月月也不容易,她爸没得早,她妈又改嫁了,从小到大都是寄人篱下。你们好歹是表姐妹,能有什么隔夜仇,哪怕有,她年纪小,你多体谅一点。再说了,咱们将来还是一家人呢。”
每一句话,都精准踩中何秋的雷点。
但她从来是不爱发脾气的人,面上如常:“嗯,知道了。”
赵鸿声就觉得这事过去了。
方月或许也知道没过,但她的难题不在何秋身上,而在赵鸿声家里,心里也是不大在意的。
那阵子事情也多,赵慧心她妈被人贴大字报,江文从他爸去干校劳动,大院里人心惶惶,谁还顾得上。
等走的走,散的散,何秋才想,我不该留在这里,这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
很多心理活动,何秋没说出来,她觉得矫情。
林文东却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两人坐在池塘边的草坡上,夕阳映在水面上,光是暖黄色的,不太分明。
几乎是肩并肩的距离,林文东侧过脸,何秋有一个高挺的鼻子,眼眶下淡淡的青黑,嘴唇饱满,下颏线直直的,永远有股劲撑着的样子。
他凑过去,手覆在何秋的后脑勺上,两个人视线几乎平齐。
何秋的眼睛很圆,大概又憋着想哭,一层水汽,林文东手一碰,她就把眼睛闭上,像小松鼠,嘴巴紧紧抿着。
林文东忍不住低笑,何秋眼皮颤颤,没动,任由男人的唇落在脸上。
好像她看不到,就没什么事也没有。
但有就是有,何秋一动不动了好一会,才把林文东推开:“我饿了。”
她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像春日含苞的花,欲待采撷。
林文东咽口水:“好,吃饭去。”
专等着他俩,钱三家还没开饭。
何秋不太爱和生人打交道,虽然一张笑脸,不过钱母也没拉着她多说话。
倒是钱玲,一会缠着姐姐夹菜,一会缠着姐姐抱。
林文东望她的目光都快有火,小朋友浑然未觉,还赖在何秋的怀里一个劲撒娇。
何秋是个很吃软不吃硬的人,陪着她玩了一晚上。
走出钱家门的时候,林文东佯装苦着脸:“你的心里没有我。”
何秋哪里适应这样的话,并不看他,踹着路边小石子,手却悄悄摸过去,被林文东反扣在掌心。
两个人都咬着唇笑。
快到知青点,林文东才依依不舍放开:“有什么不高兴的别忍着,都跟我说,知道吗?”
何秋本来还有点垂头丧气地,又焕发精神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能解决的。”
“那我总得有作用吧。”林文东摸何秋的头发:“你可以试着依赖我,我发誓,不管怎么样,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情话总是动人。
何秋看着林文东的眼睛,起码此刻她相信,这是一句真心话,即使真心易变,她仍愿沉溺。
她顺从地在林文东手里蹭两下,这才回房。
方月一直坐在房间等她回来,微微颔首:“方便讲几句吗?”
何秋点头。
“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分开做饭,不然老用你房间的灶台,也不方便。”
方月这么说着,有几分无奈,想来这个商量与她无关。
何秋应:“可以,想要什么都拿走吧。”
本来有些也是他们下乡之后才添的,没必要斤斤计较太难看。
好在大家都不缺钱花,方月只要了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她还受着伤,就坐在椅子上指挥赵鸿声。
何秋一直在里间发呆,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还是去帮方月拾掇。
她难得的多管闲事:“鸿声配不上你。”
平心而论,方月有好样貌,性格温顺,为人大方,除了家世上欠缺些,但何家也能补上。
赵鸿声除开家世一流,行为处事上还是个孩子,又少担当。做朋友上无伤大雅,但处对象又不是件小事。
方月微怔,人人都说她配不上赵鸿声,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她知道何秋是真心实意,声音低得近乎呢喃:“这是我能选的最好的。”
攀高枝是人的本能,何秋无可指摘,东西放下:“你想清楚就行。”
说完转身走。
方月看她的背影,宛若松竹,而自己是牵牛,总得爬住什么才能长。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