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无极》枕书问

91、不念

　　宫中封赏下来的那一日，京都街道上随处可见鸣锣喜庆的队伍，无他，只是此次封赏实在算得上是大操大办，一场谋逆案漂漂亮亮的压下来，要封要赏的人太多了。

　　其中最惹人主意的还得是此案中的功臣，段时。

　　那日之后，段时乃秦王幼子的事情便在满京都的大街小巷都传开了，众人早就等着看咸宜大街上破败多年的秦王府重现昔日张灯结彩的辉煌，茶馆里因此又流行起关于秦王殿下过去的种种清谈话本，一时间竟是编排什么的都冒出头来。

　　却没料到最后竟是段时本人主动拒了承王，甚至连姓氏都未曾改回，只口口声声说自己身无寸功，不比父兄为大邺立下彪炳战功，绝不敢僭越忝列亲王，愧对列祖列宗，于是跪在太极殿前求皇上收回了封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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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府中，宣旨公公诵旨完毕，段世洪在最前，便双手接过了乘着圣旨的漆金托盘，携众人恭谨地叩首跪谢天恩。

　　如今段府大喜，好几人都是在陛下与太后跟前露过面的，尤其是段世洪，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原是秦王遗孤，虽然自己弃了王爷尊位，但皇恩浩荡，皇上又很会拉拢人心，见段时知情识趣，自然也不会吝啬赏赐，大手一挥就将段时封为了秦国公，且将破败了十数载的秦王府也一并赏给了他。

　　而段家二姑娘段婉护驾有功，破例封为县主，赐号宜宁。

　　有了秦国公在膝下作干儿子，宜宁县主作女儿，段家夫妇的地位水涨船高，于是皇上琢磨着，顾念段世洪教导有方，杨宿白淑谨恪恭，便一个升任通政使司正使，一个随其赐正三品诰命敕封。

　　宣旨太监眉开眼笑地将段世洪扶起来，寒暄了数句，见了后头笑意盈盈的段婉，不由得恭维赞道：“县主生得花容月貌，不想又这样英勇过人，难怪陛下上心，前几日礼部呈上来的几个封号个个都说不好，最后是亲自挑拣出好的来赏县主呢！大人与夫人实在是好福气呀！”

　　这话像是闲聊，段世洪与段时却都听出了话里有话，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心，加之亲自挑选出“宜宁”这么个封号...

　　京都里公卿贵族遍地都是，封个小小县主而已，根本不该由皇帝操心，就算皇帝吃撑了闲得慌，非要过问，礼部领头的几人也算是朝中的老臣了，段家正是红火得势的时候，呈到御前的封号怎么可能有寓意不吉的？嫌自己的活干得太轻松了么？那唯一有可能的就是礼部呈上来的那些封号虽然吉利，但都不是让叶泽钊感到满意的那一个。

　　宜宁...段时脑中一个激灵，心道不好，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先是叶泽钊亲自挑选的，再联想到阖宫上下只有慈宁与坤宁二宫，慈宁宫自有太后住着，可后位空悬，坤宁宫此刻恰是无主。

　　这合到一起，岂不是在暗示有意让段婉适宜入主坤宁？

　　老天爷，段时抬首瞧了一眼这会子倒人模狗样的段婉，这厮平日女工女德一问三不知，成日里就只想着怎么偷摸去外头玩，甚至连青楼这等地方都进出过。也不是说这样就不好，只是作为一位皇后，未免太特立独行了些，所以要段婉统摄六宫？他光是凭空想了想那场面，都想一蹬腿直接昏厥过去。

　　可使不得啊！

　　段时这才摸着心口后怕，索性先提出了去王与认段世洪为义父的请求，否则按照叶泽钊似乎已经动了心的形势来看，若非自己当机立断，搞不好今天送来段府的圣旨就不是轻描淡写地封县主了，而是封后或者封妃的诏书。

　　不过如今虽说封的是县主，但那个“宜宁”的封号实在不能让段时不多想，有点类似死刑改判死缓。

　　段时顿时倍感忧愁。

　　段世洪也听出了不对劲，自然得拉着宣旨公公说好话，大着胆子拐弯抹角地企图探听探听天意，但宣旨的太监却不肯再说了，只乐呵呵地笼着袖子道：“段正使大喜，您府上这些年越发光耀了！是了，因此次是咱们陛下新临朝，大封大赏的，也算是普天同庆，所以宫里下来的意思是说请诸位大人们就不必入宫拜谢了。”

　　将宣旨公公好生送出了门后，段婉先疑道：“怎么不必入宫拜谢了？我还特意打听了些宫中规矩，以为这次也能见见世面了。”

　　段时却在听到不必拜谢的时候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就怕入宫又会捅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在这个时代，哪家能抬出一位送入后宫，管她是后是妃，都是莫大的荣耀，他们甚至连拒绝都开不了口的。

　　段世洪闻言，回头瞪了段婉一眼，喝道：“陛下天恩隆重，才将你封做了县主，不承想你说话还这么没遮没拦，照你这样，幸亏不必入宫，否则多半张口就要给娘娘与陛下下令叉出来！”

　　段婉不服气，这县主之位是她自己赴汤蹈火闯出来的，又不是靠着说话好听！于是闪身躲到了杨宿白身后，趁着段世洪移眼的时候做了个鬼脸。

　　然而这一切都落进了段时眼里，他顿时更加忧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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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难怪宫中命他们不必谢恩，光是后来段时打听到的，就有戚伯程加封太师，孟昀归加封宣国公，接领陈锦聚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一职，何我还则从原本秦王麾下的副将升任将军，永瑞被赐回本姓万氏，亦不再合适在段时身边以小厮的身份伺候着，便被指给了何我还作副将，还有仙容，封作了承芳县主。

　　活着的人有殊赏，死去的人亦有哀荣，卫宜年与当日被叛军所害的臣子们俱由礼部着手，风光大葬，而叶泽钊还力排众议，以帝王之尊亲自送故臣出了德胜门，至此，大邺便是换了一朝天下。

　　四海升平，朝中撤去了大批尸位素餐的世家臣，新鲜的血液从各地源源不断涌入京都，一切欣欣向荣，似乎这些年来大邺朝走歪了的路，又被渐渐掰正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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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秦王府当年又被查抄又是纵火的，实在破败，得大修一回才能重新住人，段时便一直住在了段府。不得不提的是叶泽钊是个胸怀宽广的，分豪宅还包修缮，特意下旨让工部接手秦王府修缮一事，务必尽善尽美。虽说叶泽钊打的算盘多半是为了向朝臣展示自己泽备八方的胸怀，但归根结底，也为段时省了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乐得他这些天看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

　　只不过工部在日前抓了大半与谋逆有瓜葛的官员，好巧不巧，现在的尚书是章由妄了，所以他自接了陛下的旨意，三天两头便登了段府寻人大倒苦水——秦王府完全是按照正经王府的规制建的，落在咸宜大街正中，正门广五间，启门三，正殿广七间，前墀周围石栏，左右翼楼各广九间，后殿广五间，寝室二重各广五间，后楼一重上下各广七间，且自后殿均列广庑，他表示要修要建，毋庸置疑是一件能让工部灯火通明到三更半夜一整年的工程。

　　但找得次数多了，章由妄发觉不是宣国公在段府，就是被告知段时在宣国公府上，加之他又想起上个月枝江一行，总觉得这两人之间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再得空闲时便转头往祁岚春府上去，又找人推牌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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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七。

　　也是卫宜年的头七。

　　段时与祁岚春等人敬重他，孟昀归则是其旧时好友，都有意去送他最后一程。

　　只是找到仙容的时候，虽看着没有前几日那样苍白憔悴，神色依旧是难掩的恹恹倦色，她穿着一袭素白长裙，鬓发间未点任何珠饰，只以几朵白绢花堪堪挽起，人比黄花瘦。

　　她坐在堂前，眸中再无昔日温柔华彩，说：“我亦已是未亡人。”

　　众人沉默着叹息，也不知该怎么劝导仙容，因为在痛彻心扉的面前，什么话说出来都无力至极的。

　　“他希望我好好活。”仙容顿了顿，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说：“可京都是此生伤心地，非我夜夜梦中乡，我要离开了，今日诸位既来，便权当别过，后会有期。”

　　那笑容下藏的是浓重的戚哀，毕竟他们之间共死成了奢求时，痛苦到极致的就是那些明明清醒着却依然得继续向前的，活着的人。

　　仙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黄粱大梦，梦里依旧待君抚红颜，想要流连人世间，奈何流水落花，她的春日已经去矣——

　　然而一旁的段时喉头微动，轻声问道：“你打算去哪儿？”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仙容说：“只要不留在京都，去哪儿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幼时在这里失去了家人，长大后在这里失去了爱人...爱难聚，恨长离，我对京都已经毫无眷恋。”

　　孟昀归与卫宜年是莫逆之交 ，他知道仙容对于卫宜年而言有多重要，否则也不会此生不娶，到头来落得一个为情身死的下场。

　　“承芳县主，既你下定决心离开京都，我在江宁尚有几处宅子空置，若你不嫌弃，倒可以先回江宁安心休养几年。”

　　“那便在此谢过宣国公。”仙容感激地点了点头，又道：“你们都是卫郎的好友，承芳县主是陛下赐的虚名而已，不足挂齿，还请唤我仙容罢。”

　　承芳县主，听着尊贵，是她很久很久以前，依旧娇贵矜持之时梦寐以求的诰封，可如今真得到了，却又觉得惋惜，仿佛这一声声县主里都泣着血，流着泪，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卫郎因你而死。

　　不如不念。

　　而后几人别了仙容，夜间自去了天香楼。

　　卫宜年的身后事由朝廷着手，头七夜他们自然不便守灵，于是就在天香楼彻夜陪着卫宜年，酩酊大醉了一场，没有忘记去赴最后的、不能辜负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