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决口 ...
-
“敛华,你还好么。”路间有处小驿站近在咫尺,祁岚春率先一扯缰绳,翻身下马便见到跟在身后的段时表情痛苦,“雨太大了,快下来喝口热茶歇歇,自昨日看你的模样就不太精神,可是不惯骑马?”
段时龇牙咧嘴地被人扶着下马,简直苦不堪言。倒不是疏忽,他刚穿进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暗地里去恶补了几日马术,免得穿帮或者惹人笑话。本来骑个短途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加之之前去江宁,因自己身上有伤,便得了孟昀归一路尽心尽力,是没有单独跑过长途的,他就把自己就那点速成马术的问题抛之脑后了,故而待到此时此刻在马背上想起来那叫一个追悔莫及。
“不妨事。”段时的脚落在泥泞的土路上,才开口道:“我本就不擅马术,又久未骑过,许是有些生疏罢,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不对啊。”祁岚春啧啧稀奇,先摸去一头一脸的雨水,吩咐了驿站里上几个热汤热菜,转过头来调侃,“你是正经在皇城里长大的官家子弟,理应很擅骑马,至少我认识的那几个闭着眼纵马都不成问题,怎么轮到你就连基本功都不太熟练的样子?你朋友们见了也不笑话么?”
祁岚春这话属实,段时在马背上瞧着比在列虎山时还要紧张,一马平川的地里还算好,只是雨势过大,或者每当遇到些上下坡时,就都能见到缰绳被他抓得紧到几乎要变形。到了晚上阴云密布,四周是一片漆黑,半点月光都无,为了赶在三日内到达枝城,他们都得执火把去扩展越发少得可怜的视野,单手握缰前进。
而段时自然被免去如此,因为祁岚春和永瑞都发自内心地担忧,若真让他单手纵马,只怕走不出十里地人就得翻下去了,所以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哎,我们公子出门十趟,都不见一次骑马的,此番叫祁大人见笑了。”永瑞一边给段时脱去斗笠,一边甩上头的雨水,低声道:“如今估摸着至少还要一日半的路程,不知您吃得消么?倘若不行,公子千万不要逞能,小的可以...”
“哪儿就这么严重了,没的让文远同其他人笑话。”段时制止永瑞,佯装云淡风轻地坐下,说:“不过三日的路程,放心吧,你主子一个大男人,没那么身娇肉贵。”
其实段时头一回颠簸这么久,不用看都知道,大腿内侧恐怕已经磨蹭得有些红肿,此刻微微使力都觉得酸软。不过来时他就是被人抱了一路来的,正如方才所说,自己一个大男人的,难道又要给谁一路抱过去么?马术不好,和骑不得的娇气,那可截然不同两码事。
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是不好意思的,别提此事万一要给传回去了,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口口相传下不知道能胡编乱造出个什么版本,那他还有什么脸面混呢?
“要是孟参领也在多好,他那匹照夜玉狮子可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想那时候载着两个人竟不带吃力的!”祁岚春捧着杯壁暖手,摇了摇头感慨道:“瞧我这记性,如今只怕该改口尊声孟侯爷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啊,他没袭爵时就是京城里头一号的飞扬跋扈,不知道来日再见,得是多大的排场咯!”
“听你的意思,我怎么还品出点羡慕出来呢。”出门在外礼数能简省则简,于是段时示意永瑞和随侍护卫自便即可,又抬手为永瑞分出一盏茶,才接着打趣道:“我倒是不懂了,我们文远兄出身建阳祁家,钱大人和花将军都肯多照拂的人物,又在谏院这种清贵地方供职,这才是叫人羡慕呢!”
两人笑谈间喝上几口热茶,身子渐渐暖和过来,然而日头渐晚,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边落,雨势却依旧丝毫不见小,阴翳般笼罩在他们心上。
“这雨下了好些天,怎么就不见一点有要停的意思?”段时将手伸出窗外捞了一把,只片刻就沾了满袖濡湿,不由蹙眉问道:“这才过五月...往年五月份时也有这么大的雨水么?”
一旁随行护送的将士有不少江南本土人,本就对此惶惶不安,深知发大水的厉害,加之段时和祁岚春好相与得很,闻言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哦哟,今年反常啊,反常得很!两位大人生长在京城,或许不知,我们江南一带五月下雨就算了,但下官长这么大人了,第一回见这样的下法呀!”
“两位大人去枝城,可是枝城大堤出了岔子?否则何至于这么着急忙慌地将您们二位请过去?下官家中人谈起来,都说按照今年这样的雨量,上游险得很啊!”
“老郑你胡说什么!也不想想是倾了历朝历代多少人力物力才修出来的,那枝城大堤能是寻常堤坝么!”有人立即呸了一句,随后低声默念了几句龙王保佑之类的话,才复说道:“想当年贞元年间那场大水也没能冲垮它,又岂是那么容易出岔子的?倒是你可别乌鸦嘴乱张口,真要咒出了事,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今年这雨要是不停,天知道要下到何时?说不准就比贞元那年还凶猛,不得提前防备防备么...”这人说着有点急眼的意思,碍于段时和祁岚春在场,到底记着自己是官差,驳上两句就意识到不妥当,便扭过头去闭口不言了。
待用过汤菜,驿站的侍从又给他们换了一批新马,即便雨势不停,为了赶在四日内抵达枝城,此时他们也得继续动身了。
“主子。”永瑞仍旧担心,生怕段时这种绑在马背上一般的骑法会把人造作出什么岔子,他师傅定饶不了他,不由问道:“您真的可以吗?”
“都说了不碍事。”段时从马背上被解放了这一小会,感觉自己又是英雄好汉了,于是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我还骑不了一匹马么?”
下一刻永瑞便无语地瞧见,自家主子手忙脚乱地被祁大人帮着上马,虽然比之从前好看许多了,但如此情景实在让他很难不产生疑惑。
-
顺着荆江一路向西奔驰,然而越往上荆江走,他们发现情况越是不容乐观。河水在上游地带奔涌出了高险的三峡后,面前几乎一马平川,再无阻拦,加之连日雨水,他们渐渐开始看到有民居和农田被薄薄一层黄色的泥水泡着。虽说此刻并不是很严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发展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几个黝黑的壮年男子蹲在田埂上,企图用木兜子将泥水一点一点舀出去,可是密匝的雨滴很快又顺着不断舀动的手臂滑落回田野里,偏偏知道这是无用功,却依旧有人忍不住飞蛾扑火,不甘心坐以待毙,希望诚心能让自己的愿望得以上达天听。然而他们最终还是眼神空洞地坐回去,望着漫水的田和仿佛没有尽头的阴雨,为全家的生路发起愁来。也有粗布麻衣的妇女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趁着片刻的雨歇沿街乞讨,只要是银钱吃食,便什么都不挑,她们对每一个来往过路的人,不断地低声祈求,摆出最卑躬屈膝的神色,可这一切仅仅也是为了让家人在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灾年里,多添几分生机。
无数普通百姓在泥泞里挣扎着往上爬,这就是段时一路所见,可他只能做到略尽绵力而已。而祁岚春亦是心善不忍,还未到枝城,身上除了留着应急的银子,那些不贴身可以赠人的扳指和扇坠子等物,都尽数送出去了。
“算算日子,朝中派来的人也该要动身了,只不知派了哪几位大人来。”他们纵马飞驰下,望见众生哀苦不过须臾一瞬,不过对于那些水深火热里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苦难和切身体会的经历,祁岚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隔着扑面而来的风,扬声说:“情况为何会严重到这般田地...难道今岁真的要是灾年了么?”
段时从前一直生活在远离战火和饥荒的世界,穿书后又有段家公子这层身份担着,直到而今亲眼见到封建王朝下的民不聊生,才懂得原来这并非只是浮在记录里的寥寥数语,相反,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与血泪。
“待到了枝城再做打算罢!”段时骑马艰辛得很,颇为费力地回道:“我们一路上得不到消息,也不知道枝城此刻情况如何,但我瞧着沿路农户们的模样,只怕很不乐观。”
他们一行人赶在当日日落前入了城门,然而纵使嘴上说得再不乐观,段时和祁岚春都未曾想到枝城的情况竟然真的糟糕至此——
城内不见夜幕时分该见到的华灯初上,雨幕里的行人反而皆是行色匆匆,街道两旁的商铺和摊贩也早早便打烊了,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还开着张的。
而因非常时候,只有枝城知府俞眉山打着伞,领着零星几人来迎接,瞧着本该是一位颇为风神俊朗的中年男子,但此刻下颌处青了一圈来不及刮去的胡茬,眉目间亦是难掩焦灼疲倦。
俞眉山先验明了圣旨,又看过手札腰牌后,二人本以为会先往城中驿站稍作歇息,谁知他当即开门见山就道:“段大人,祁大人,我可算将二位盼来了。”
“枝城大堤..”他顿了顿,带着几分痛色说:“已经缺口了!”
段时与祁岚春心中俱是一惊,不过短短数日,怎么就换了一番天地?
“俞大人,这是何时的消息?”段时反应迅速,舟车劳顿下他先强自醒了醒神,才又神色严肃地道:“您确保枝城大堤已经缺口了,此事并非民间谣传么?”
“千真万确!此事是今日未时从枝江急报而来,事关重大,哪个不开眼的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谎报汛情?我已经命人将水报八百里快马送往京师,下游各段水签亦投送完毕。”俞眉山焦急道:“所幸发现及时,缺口处此时已经差不多堵上了,但这到底只是暂时的,水利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雨势不停,甚至是来场暴雨导致再次缺口,只怕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祁岚春琢磨着,回想起方才一路所见,不由问道:“若堤坝决口后,枝城以下尽数要遭难么?”
“哪里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声遭难哟!”旁边有随行的枝城官员闻言哎了一声,操着口带点地方乡音的官话,忧愁道:“若是连咱们枝城这道堤都挡不住,小大人,往后就只有尸横遍野啊!莫说村户里的人家田地,便是一座城镇眨眼的功夫也能给洪水卷没了去!就算如此,单只是洪水,倒也罢了,怕就怕在大灾过后有大疫,泡着尸体的水流经之处易起瘟疫,届时瘟疫再起,民不聊生的情况下,搞不好就会有走投无路的流民揭竿起义,您说,这些您敢想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