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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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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雪薄薄一层笼着京城的雕梁画栋,虽是初春时节,寒意依旧料峭。
段时揣着一个手炉,以慵懒放松的姿态瘫在院外铺了一层厚软狐狸毛的长藤椅上。旁边的小泥炉闪烁着星点火光,上头煮的是澄黄的桂花酒。
小泥炉上温着佳酿,桂花独特的香气被炭火仔细烘开来。长藤椅上的青年脸上盖着一卷孟子,半天没动作,已然在桂花飘香里睡熟了。
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可段时这会却没有这般好的兴致与心情,他很快就在桂花酒煮得咕嘟咕嘟冒泡儿的声音中被吵醒了。
段时将盖脸遮阳用的书卷拿下,尚未正午,但日光金芒下的扶风院更为精致漂亮,晒化了的雪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落下来,蜿蜒成青石板上一摊盈然水泽。
整整五个月了啊,五个月了!
段时内心哀嚎,五个月前他甚至还不叫段时,准确来说他就是现在最流行的穿书者,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本名端时的人,如今他进入这个虚构的小说世界,好巧不巧竟成为了主角之一,段时。
段时看似悠然自在,其实精神紧绷,脑海里信息量庞杂,主要源于这具身体身世的复杂,可能会给他带来一些麻烦。
段时实乃当今大邺天子三叔秦王殿下的幼子叶聚欢,而秦王多年前被有心人设计,诬陷其外通敌国,早已作谋反处置,而秦王府一脉直系男丁皆按律斩首,恐怕坟头草早都有两米高了。
穿书者段时的确也是如假包换的秦王幼子,能逃过一劫还是靠着秦王深谋远虑。可段时只能继承原主的记忆,所以发现原身对于秦王如何安排了让他金蝉脱壳这事是半点记忆都没有。
原身仿佛只知道,他七八岁时秦王府上下气氛极其紧张,终日笼着一层阴云,很是压抑。有一日自己突然被爹娘的一个很得力的记不清名字的下属悄悄叫去郊外小溪透透气,随后后脑勺挨了一下便头晕眼花,昏死过去。
醒来后原身发了连日的高烧,醒来后记忆全无,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四品文官家庭的独生子。
原身没有从前的记忆了,可段时却能看到一切前尘往事,不得不提的是,若大邺朝政完全由天子掌控,秦王当无此劫难。
可惜先皇英年早逝,驾崩时不过而立之年,子嗣缘淡薄,膝下仅有两子一女。两位皇子里又以大皇子年纪最长,且为中宫皇后所出,自然顺理成章继承大统。
然大皇子登基时年方九岁,群臣恐稚子误国,为此争吵不休,分为两派。一派以天子二叔桓王为首,封其为摄政王,辅佐天子朝政,一派以东宫皇太后为首,倚仗娘家势力垂帘听政,全心扶持幼帝,不让所有权力旁落摄政王之手。斗争源于边境战事,两派政见不一,摄政王党主和,太后党主战,故而双方一直势同水火。
段时估摸着是秦王知道自己在边境征战本就引得主和党不满,且摄政王本就生性多疑,自己常年驻守西境,身怀赫赫战功,亦知功高震主之人向来下场凄凉。
但秦王为人恭谨正直,坚信所作所为乃是一片丹心照汗青,摄政王要置他于死地,但想赶尽杀绝却是万万不能。他这才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趁着景明二年大邺和西凉开战时,京城时局不稳,将当时还在喝奶的小王子绑了扔到船上,一路派死士互送至城外流华湖。
秦王事先打听到,时任翰林院侍讲的段世洪,他有一位爱妻杨氏,二人恩爱缠绵五年有余,膝下仍无子嗣。便特意安排小儿子一路漂到二人常去的流花湖畔的观音庙,让当日去供奉香火的段世洪夫妇深信这是上天赐予的子嗣,虽日后又亲自生育了一子二女,依旧将他视为亲子,精心养育十数载。
景明一年五月初九,大邺和西凉在兖州交锋数月,彼时虽然战况胶着,但秦王为首的一众将领都认为形势利于大邺,王师北定不过时间问题。
唯一不稳定的因素就是天子年幼,太后渐显颓势,摄政王的呼声日益高涨。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酷暑还未降临,流华湖的莲花尚且含苞待放,京城便派来以昌武将军为首的小队人马,只说拿着圣上御笔密奏,要亲见秦王。
待昌武将军掀帐而出,手上捧的却不止是圣旨,还有血淋淋的、秦王的头颅。
死不瞑目!
好一个先斩后奏!
秦王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战事还没结束的情况下便被赐死,亦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那位多疑妒忌的皇兄偏执至此,竟不惜与西凉暗中议和,也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倒也索性秦王当日雷厉风行,因他身死后,京中立即便是夺爵、抄家和封府,秦王府上下共计二百三十五人无一人逃脱,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没入贱籍的没入贱籍,往日偌大京城风头无两的秦王府,一夕落败,眼看它朱门高楼起又塌,叫人不胜唏嘘。
宫里虽命令不许民间私自议论,可抄家圣旨颁下来的那几日,京城处处红楼绿馆里,都能听到人们对秦王通敌一事窃窃私语。
“秦王?秦王殿下忠心耿耿又怎会通敌,怕不是弄错了罢。”
“兄台慎言!这人心叵测,秦王叛国乃是当今摄政王金口玉言,怎会有假?且瞧瞧这两日秦王府进出了多少锦衣卫,押解了多少秦王一脉之人便也知真假了。”
“说到秦王抄家,我听闻秦王膝下有三子,最年幼的不过三岁,还在吃奶的年纪...倒是个可怜人。”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前几日秦王府烧了一场大火,可知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此时纵火烧邸?说出来只怕你们都不敢信!是秦王妃万氏!据说王妃坚决不认秦王叛国,也不愿幼子受辱,竟向上直斥天家薄情,向下怒骂小人寡义,言语间吓得那宣旨公公当场晕厥过去!”有人说的尽兴,接着眉飞色舞道:“再后来啊,王妃生生一把火燃掉了整个院子,救出来时是连骨头都烧干脆了的...秦王有万夫不当之勇,倒不想秦王妃亦有烈性如斯!”
可没有人知晓秦王幼子早已经掉了包,眼下都长成了一位身长玉立、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就连原身都已经不记得了。
然而段时是穿书而来的,他有上帝视角,将这场大戏看下来只觉着头痛。
多缜密的心思,多复杂曲折的心肠啊。
他就一穿书废宅,能有什么坏心眼?肯定玩不过这群老奸巨猾的人精啊,所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他还是安安心心继续废宅好了。
段家夫妇并不只有他一个子嗣,除了学业问题,这具身体的爹娘在别的方面对段时还是很宠溺的。一开始段时还担心家人朋友,后来想尽办法,依旧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那就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初春寒意,段时舒服得轻叹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
不承想脑海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冷冰冰的电子音。
“231号宿主段时。”
段时顿时大惊失色,吓得差点从长藤椅上跌下来,不是吧不是吧?他一直以为他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被抓进来个穿书世界,但好歹没有什么弱智系统和SB任务,他可以安安心心苟到老,驾鹤西归之后说不定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段时曾经也算个网络弄潮儿,看过一些比较流行的穿书作品。他寻思着穿进来五个月有余了,都没听到有什么系统提示,看来正可以让他躺平发展成一本无压力种田文,心里正乐呵呢。
没想到原来不是不提示,只是时候未到,弱智系统搁这等着他呢。
“231号宿主段时,由于您长时间未配合本书剧情发展,给予第一次警告,累计满三次将执行处罚,宿主听到请回应。”
“警告?”段时一脸懵然,道:“什么?”
他尝试和系统对话,“不是吧?我知道这是一本书,但我没看过啊?我都不知道情节我怎么推动情节发展?”
系统和他之间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尴尬起来,“231号玩家请稍等,系统将为您进行查询服务。”
好家伙,段时暗自腹诽,该不会是系统出错,逮错人了吧?
系统片刻即回复,段时没心思慵懒闲适了,从长藤椅上爬起来迫不及待问道:“什么情况?”
这回脑海里响起的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类人声。
“不好意思,那个,最近系统载量过大,一不小心就穿错人了,哈哈哈。”
“我靠。”段时瞬间麻了,“你这是vip系统吗?怎么像个人?”
说完段时觉得不太礼貌,有些不妥当,打了个哈哈,“我说呢,没关系,我这个人很大度的,既然传错了就赶紧纠正错误。”他自斟上一盏桂花酒,嗅嗅那沁人心脾的香气:“虽然但是,还是万能的二十一世纪好。”
系统那边却为难起来:“宿主,既然您进入了这个世界,就需要将系统发布的主要任务完成,否则我们强行传送回去,您在您那个世界的灵魂将会...”
“人死灯灭?”段时瞳孔骤缩,顿时不好了,“就是魂飞魄散??”
“是的。”
“你们这什么破系统!”段时听完,咬牙切齿问到:“那按照小说套路,秦王小王子的任务不会是要励精图治,报仇雪恨吧?”
苍天啊,不要啊,还我种田文!
段时刹时感觉冷汗都要下来了,系统嘿嘿一笑,道:“宿主智商超群,这都猜对了,想必报仇任务并不算难。”
段时福至心灵,眉心轻皱,“并不算难?你们还有更难的任务?”
“没了没了。”系统赶紧否认道:“由于宿主是无意卷入,不了解小说情节,系统将会为您在关键时刻提供信息,降低您的任务难度。并且您只需要完成复仇,后面的情节您可以自己发挥,只要不过于脱离小说人物形象即可。”
段时哼哼两声,抬手举杯,将桂花酒一饮而尽,讨价还价:“不够吧?我这是无妄之灾,你们不得给我来点补偿啊。”
说着,段时上挑的桃花眼中噙着笑,狡黠一闪而过,“待我功成身退,回到二十一世纪,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系统表示要申请,请稍等,不一会便和段时达成协议,但前提是段时需要提出的是一个不伤天害理的条件。
段时心里美滋滋,等自己完成任务回了二十一世纪就让系统帮他达成一个小目标,先给他来个一亿,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
让他段时变成亿万富翁,这一点都不伤天害理吧?
“对了。”段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等等,二十一世纪的时间还会继续过吗?别我在这费尽心思用了三十年报仇,回去那个世界直接五十岁。”
系统立即让他放心,“您什么时候穿入书中的,穿回去就是什么时候,这点您无需担心。”
“行,达成协议。”段时眯了眯眼,一时间觉得自己干劲十足,只想立刻奋斗,打倒那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什么摄政王,然后翻身农奴把歌唱,一夜暴富不是梦!
“与231号宿主达成协议,协议生效。”
“断开人工连接,231号系统正在加载,请稍后......”
段时一愣,说好的系统要给开后门呢?一转眼智能系统就跑了,又换回这八竿子打不出一声的系统。
前段时间之所以一直没有系统提示,估计是自己没有主动去找它,这哑巴系统也就躲在一边不出声。
段时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想,那么山不就我我就山,段时起身往书房走,边走边咨询业务问题,“系统,如果我被警告三次会是什么惩罚?”
脑海里呈现出熟悉的电子音,“宿主在规定时间内无法推进任务,视为人物角色性格崩坏,为维护秩序,系统将按规定每次剥夺宿主百分之二十五的智商与情商,直至剥夺完毕。”
段时眼神暗了暗,逐次剥夺双商,岂不是要体验慢慢痴傻呆滞的过程?
系统倒是狡诈,还知道精神惩罚才是最恐怖的,然而段时并不想留在这个世界,甚至还可能要以傻子的身份。所以他得报仇,而前方必定是荆棘丛生,不能善了,但凡双商掉了四分之一,对上当年设计陷害秦王府的那群人必定毫无胜算。
毕竟个个都有七窍玲珑心,十九道曲折心肠。
段时看着书桌上陈列的四书五经,俱已铺了一层薄灰,显然昭示着其主已久未碰过它们了。
对于一个中文系大学生来说,参加古代科考并非很难的事情,可段时穿进来知晓自己的身世后,知道入仕在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的同时,更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危险。况且当时段时也没有接到所谓的系统任务,毫不犹豫便选择了当场放弃,为此还和爹娘大吵了好几场。
毕竟道路千万条,保命第一条,没有生存压力的田园生活不香吗?
段时思及此,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准备开始温书复习,参加三个月后的科举。
很难不泪目,他仿佛已经看见刀口舔血的日子在同自己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