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弋》川悬

5、命运

　　两个人一边聊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一边喝着杯子里的酒，许子弋喝了不少，连眼神都有点涣散了，最后还非要拉着Eric一起喝。
　　Eric拗不过他，只好去取了自己的杯子，一边慢慢地喝，一边帮许子弋和魏琛添酒。
　　魏琛见许子弋喝的急，知道他肯定有心事，也不着急问，耐心地等对方喝个尽兴。很多话，不必刻意问，想说的人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可以让自己放下防备说出口的契机。有可能是一场尽兴的豪饮，也有可能是一次痛彻心扉的哭泣，或者一场酣畅淋漓的□□。
　　虽然年纪相差本不是太大，但魏琛在许子弋面前，总感觉自己像个年过半百的叔叔。再加上他本来就跟许子焱相熟，又是商业上的伙伴，多少也把眼前人当了小辈。受了许子焱那个弟控的影响，“子弋”这两个有些亲昵的字眼，魏琛没什么心里负担就第二次叫出了口：“子弋别着急，慢点喝”。
　　“怎么不着急，我都要急死了，好多话想跟你吐”，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许子弋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Eric吃惊地望着许子弋，许子弋不是没带人来过店里，但每次都是带一群人或者几个人，从来没跟谁单独两个人来过。Eric能感觉到许子弋是完完全全信任对方的，两个人之间甚至还有些不为人道的亲昵感，但是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许子弋的世界里的，两个人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魏琛温柔地看向许子弋，失笑道：“我又不着急走，你慢点喝，慢慢说”。
　　许子弋的声音很低：“琛哥，我知道你认识我哥，我就也这么叫你了。叫名字的话，让有心听去多少有些不方便，我知道你在意那些，违规停个车都要公关”。
　　魏琛心想，这二逼熊孩子，喝了这么多还不忘了记仇，那还不是怕给大设计师Antares惹上麻烦？许子焱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摆平那些，但毕竟是在合晟的地盘上，无论许子弋在不在乎，许子焱能不能摆平，他都不可能让对方在合晟的地盘上上一个负面热搜。心里这么想，魏琛嘴上还是像哄孩子一样：“没事，你想怎么叫都行”。
　　“琛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来跟Eric喝酒吗？因为我心里那些事儿，压得人喘不上气。都是圈子里的事，我那些朋友们，又都是圈子里的人，我没办法告诉他们。本来就不如他们了，再暴露太多缺点，他们肯定会不喜欢我的。但我也不能跟普通酒友或者随便谁去说，就算我再不想承认，背后也是许家。随便胡说点什么马甲掉了，碰到居心叵测的，不知道得被放大成什么样。你别看我心大，不着四六的，但该在意的也都很在意。我都二十八了，真不是小孩子，也知道轻重。不然这些年，以我的性格，恐怕早就被公众踩进泥里了。
　　家里人为了让我活得轻松一点，从小就没对外公开我的名字和样貌，媒体也只是知道许家有个小儿子。我出国的时候还挺小的，那时候就开始用Antares这个名字了，除了家人和几个朋友，估计真没什么人知道我的中文名字。
　　家里人本来想让我大大方方地活在阳光底下，不过后来还是事与愿违，做了自己的品牌之后，还是多少要活在镜头下。既然躲不过，我也懒得演。好在本来就只是个设计师，倒也没被怎么被媒体纠缠过，也算比较自在吧。所以现在圈里的人只知道设计师Antares，不知道许子弋。
　　琛哥，你懂生来就背着责任感的人是怎么生存的，以你的身份，不会乱说，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害我，这我都知道。第一次见你，你那时候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可能是一样的人，没想到你那么忙，还愿意抽时间陪我喝酒，真开心”。
　　魏琛浅浅地喝着杯子里的酒，他并不想醉，他不像许子弋，对周围的人和环境充满信任。只要不是在他信任的环境里，就绝不会让自己喝醉。
　　喝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是懦弱的人才会做的事，他人生中少有的喝醉都是因为沈郁。喜欢喝酒，喜欢品酒，一定要知道自己的线在哪里，在最后一杯倒进去之后，也要保证自己的精神状态。
　　在许子弋之前，魏琛甚至讨厌自己或者周围的人喝醉，喝醉在他的世界里意味着失态，愚蠢以及麻烦。但面对眼前的人，他多出了许多耐心，比面对醉酒的自己都多的耐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郁或者JC的圈子”光环加持，让他觉得许子弋的任性幼稚有时候还蛮可爱的。
　　许子弋的话匣子已经彻底被酒精撬开了：“我没有醉，脑子很清楚，只是不喝点酒，一个大男人，实在没办法把那些琐碎的情绪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我以前是画画的，用那些人的话说是搞纯艺术的。留学的时候，我也是办过画展的，到现在也对那时候的作品很满意，当时很多画都差点被法国那些有钱的私人画廊老板买走。呵呵，幸亏我是个富二代，瞧不上那些钱，这才把我那些作品留了下来，不然现在真就一无所有，白来这世上一趟了。那时候还以为自己会变成一个大画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画不出画，会害怕面对画布。
　　灵感一旦远离，人会变得相当糟糕，就像是缺少了阳光，在阴影里逐渐腐烂的植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自己垂败。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从法国回来，当时他们都回来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那里，想在想来，真是做了个错到极致的决定。
　　当我意识到自己不该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已经跟这块土地有了新的交集，有了割舍不掉的感情，以及想走也走不了的各种理由。再到今天，甚至已经习惯了，连走都不想走了。
　　最糟糕的时候，我把那些对自己的失望，那些无助都迁怒到生活里，周边的亲人和我当时的女朋友都跟着遭殃。我前女友是个明星，还挺红的，但是她非常好，特别特别好，一而再地迁就我。可惜当时的我太糟了，不仅给不了她幸福，甚至还把她拉进了地狱。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出手伤过她了，但是摔东西什么的，那时候都是常有的事。她通常很理智，总是告诉我，要把画画当成工作，做到生活和工作分开才会轻松。
　　优秀的成年人，他们总是足够冷静和理智，工作和生活分开，是常挂在嘴边的话，当然他们也真做得到。可是我不行，我不是他们心中那种合格的成年人。
　　折腾了很长一阵子，她终于受不了了，这没什么意外的。我难过的是，她没有跟我说清楚，就跟其他人在一起了，最后给我来了句，我根本就没有爱过她。我当时气得要死，不爱她，不爱她我能跟她过两年吗？她走了以后，我才想明白，我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从来都没对她的私生活好奇过，甚至于她爱上别人我也完全没察觉，更不知道这种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她说的没错，我根本不在乎她，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爱人，怎么付出，只是一味地在索取，肆意妄为地伤害对方。从放下画笔，失去她的那时候开始，许子弋就被我杀死了。但我还在人间，也想重新活过一次，她能原谅我，跟我做朋友，也算给了我重生的力量吧。许子弋既然不行，我就在所有人面前活一个Antares，做大家喜欢的，甚至崇拜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跟这个世界和解了，灵感自然就要远去，后来我再也没想过油画的事。富二代嘛，画画不开心就不画了，干点什么不行？”
　　魏琛安抚性地跟许子弋碰了个杯，许子弋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魏琛示意Eric不要给他倒了，悄声道：“还是给他来点水吧”。
　　许子弋没注意魏琛和Eric的动作，也不关心自己杯子里到底是什么：“我周围的朋友，一个比一个神，而且上帝也真的眷顾，他们的灵感就像永不枯竭的宇宙似的，我跟他们比就是个菜鸡。我有个关系特别好的同学，是个真艺术家，他一心都扑在艺术上，只有实在混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接商业需求。他还有个很宠他，并且有共同话题的男朋友，索性他男朋友收入稳定，还有些家产，不然他们这种真艺术家都得去喝西北风。
　　但他已经是我周围那几个朋友里最低调的了，剩下的更绝，什么演技出神入化的电影演员，小小年纪就封神的珠宝设计师。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个屁大点儿就出道做模特，顺手做个服装品牌就能做到国际知名的天才。人家跟我这小众潮牌完全不是一个段位，何况他还比我小六岁，你说我菜不菜？天天跟这帮人混在一起，真得会自卑，自卑到这些年都快习惯了。我跟他们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甚至他们聊的话题有时候我都不是很理解。
　　很多人动不动就拿我是富二代开玩笑，虽然表面上没什么，但心里真得很难受。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决定脱离家里彻底独立的。告诉你，别看我这样，我的车，房子，都是做了品牌和酒庄之后，自己赚钱买的，完全没靠我那个牛逼老哥和家庭。说独立，那就要真独立，先从经济开始。
　　我周围那群Gay友还诅咒我早晚得弯，你说损不损？我就算吃屎都不会弯好吗，女人多好，香香软软的，什么男人能让我弯了，真不信这个邪”。
　　魏琛听到这番言论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人可太逗了，说他幼稚吧，又把什么事都能想得很明白。说他成熟吧，他跟这两个字真的八竿子打不着个边儿。
　　他抬眸看了许子弋一眼，这人大概不知道自己对男人有多大的吸引力，就这Gay里Gay气的，早晚Flag得倒。这么想着，魏琛意味深长地看了Eric一眼，Eric立刻明白了魏琛眼神里的意思，不由地露出一个苦笑。
　　怪不得Eric一直没跟许子弋表白，这人肯定喝醉了天天跟Eric吐槽他那些Gay友们，还说什么吃屎都不会弯，塑造了一个铁铮铮的直男形象。这谁还敢表白啊，搞不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魏琛突然有些同情Eric。
　　许子弋缓了缓，终于发现自己杯子里的液体不对劲：“Eric我要喝酒，你倒的是什么？根本没有酒味儿啊”。
　　魏琛瞪了他一眼：“人家给你倒的神仙水，喝了就不会弯，就喝这个吧”。
　　许子弋笑着说：“别闹，我可没醉，清楚着呢。我要喝酒，给我尝尝你的吧”。他说着把魏琛的杯子拿到嘴边，一口喝了下去。好在清酒的杯子小小一只，一口一杯，不然魏琛都担心这孩子现在能对瓶吹了。
　　魏琛轻声问：“好喝吗”。
　　许子弋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太久没找女朋友寂寞了，总觉得灯光下的魏琛特别有魅力。尤其是在刚才自己喝了对方的杯中酒，对方顺着问了句“好喝吗？”之后。自己居然会被一句普普通通的提问给撩到。想到刚说完宁可吃屎都不会搞基，哎，可真是太惨太憋屈了，也许真该找个女朋友了。
　　许子弋没回答，转头抛出了一个新问题：“突然想起来，你那天为什么去Noah，还心事重重的？”。
　　魏琛极少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居然被这人在路边上无意中给看了去：“你跟我说了那么多了，礼尚往来还你一个故事吧。刚接手集团的时候，大大小小一堆事，那么大一个企业，我也没什么经验，难度可想而知。所以有那么几年，我完全顾不上周围的人，连考虑其他事的时间都没有，即便偶尔放松，心里也始终绷着一根弦。
　　就是那几年我跟前妻离婚了，不过跟你不一样，我没什么遗憾。跟她在一起本来就是被安排的，并不相爱，只是相互同情，彼此有一样的人生而已。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口口声声说不爱也没关系，但一旦我们都有了话语权，有了可以离婚的选择权的时候，她开心得像刑满释放一样。不过我也替她开心，替她离开不爱的人开始新的生活开心。我实在是个没情趣的男人，她也认定我是个性冷淡兼工作狂，本来想跟我日久生情呢，最终也以失败告终”。
　　许子弋闻言大笑：“是个狠人，能这么坦然地说自己性冷淡的可不多，那你有爱的人或者爱过吗？”。
　　魏琛苦笑：“我都多大了，也是个人，当然有啊”。
　　许子弋心念一转：“不会是Noah的Party那天，你在庄园外面等的那个吧？”。
　　魏琛没接话，喝掉了手中的酒，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许子弋和JC之间的关系，就不可能再告诉他自己跟沈郁之间的一切。
　　许子弋想起那天魏琛的状态，一看就知道他跟对方不是什么好结局，自己可以没心没肺地讲过去，是因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现在开口就问了人家当下的伤心事，实在是不应该：“别伤心，说起那天可真够惨的，给你讲个八卦开心一下。那个聚会是JC托我们办的，这人别看牛逼的不行，感情上可卑微了。他那天要跟自己暗恋了十五年的人表白，刚好我本来也想跟朋友一起喝喝酒，办个小酒会。他暗恋的对象我们也想办法请到了，表白也轰轰烈烈的，到场的人都被他感动了。
　　你猜怎么了，他那表白对象，酒会散了之后就消失了。当时JC跑去跟我们喝酒，说对方大概听完表白就想明白了，所以转头去见旧情人，怕是不会回来了。尼玛这是什么剧情，我们当时都惊呆了，陪他喝了一晚上酒。
　　JC才貌双全，又深情专一，怎么会有人不为所动？就算我是直男都要被他掰弯了，居然有人把他扔一边，在表白当天跑去跟别人约会，可真是神了。
　　不过事实证明，对方也是普通人啦，果然还是被攻陷了。我们都很庆幸，这位朋友并没有瞎，最后选择了JC。不过那天晚上JC表白完，对方直接失踪了这事儿真是挺虐的，我都很好奇到底为什么？
　　那晚上JC说，他的真心不值钱，随便对方践踏，毕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不关别人的事。我就想啊，是不关别人的事，但痛也是真实的啊”。
　　魏琛忙喝了一杯酒遮掩自己的情绪，得亏这孩子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不然还不得为了JC把眼前这酒喂给他的头发啊。这就是自己想知道的关于沈郁的事吗？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想去了解的沈郁的世界吗？这就是自己未曾了解的事情的另一面吗？十五年又怎么样，自己铺洒在那段感情里的时间难道比15年少吗？可沈郁还是选了JC。
　　魏琛想，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自己这十五年是怎么过的，知道自己为沈郁做了什么，也会感慨对方是眼瞎了才不选自己吗？真是笑话，还不只是因为JC是他们的朋友，自己无论做什么在他们心里也比不上JC。而在沈郁心里，就算自己再付出一个十五年，也还是同样的结局。因为沈郁早就不爱了，所以不会被感动，更遑论珍惜，确实是时候放下了。
　　许子弋见魏琛有些反常，不由得愣了愣：“那天那个人，不会是你吧？可JC那位是个男人啊，你应该喜欢女人吧？”。
　　魏琛叹了口气：“旧情人？我等的那个人可从来没给过我这种名分”。
　　许子弋仿若松了口气：“那你也够惨的，没想到这世界上的瞎子很多呀”。
　　魏琛看着许子弋，心想，傻子也很多：“是吧，人间比惨大会现场”。
　　“那你现在呢，单身吗？”
　　“离婚以后一直单身，毕竟我生活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工作，也没时间谈情说爱。像和晟这么大一个集团，很多人都把自己的人生完全扑在上面了，这就是责任吧，再追加我的一个一生，也不算太多。责任追着你，警告你不能做很多同龄人可以做的事，不能爱自己所爱，不能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地过一生。
　　所以你很幸运，有那样一个哥哥，挡在你前面，替你完成了这一切。不然你以为，你能想独立就独立？大儿子是用来继承家业的，小儿子才是用来疼爱的，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