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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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他有些不对劲……这么跟你说吧，现在的他其实并不是‘他’，你能理解这个意思吗？我认为梅斯卡尔这个人被掉包了。”
明明主动提出见面的人是她，但在约见对象落座后，她却连头都没抬一下，径自捧着咖啡杯一语不发，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应邀而来的苏格兰已经习惯了她这样随时随地陷入沉思的情景，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扬手招来服务生给自己点了一杯冰美式。
平心而论，苏格兰是个条件非常出众的男青年。他的外貌虽然稍稍有些纤柔，却因为刻意蓄起的胡须而并不显得过分女气，反而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吸引力。在那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为年轻的脸庞上，还嵌着一双无时无刻都隐隐含笑的眼睛，具不知名女性口述，在被这双眼睛注视时，常常叫被看的人受宠若惊。
只可惜他此刻专注望向的那一位对此却无动于衷。
女孩沉默地搅动着咖啡，深色液体在银匙的作用下翻涌起小小的漩涡。她虽然睁着眼睛，但目光却并没有具体的落点，好半天过去，她的视线才缓慢地重新聚焦，看向对面已经坐下很久的来人。
犹豫好一阵后，她才决定向他说出这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那情况就不妙了。”她说。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你父亲有问题……？”他眨了眨眼睛。
她迟疑地点点头，语速下意识加快了些。
“是真的，自从他给我做完那台手术后，他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苏格兰愣了片刻，他垂下眼，慢腾腾地打量对面蹙眉的女孩。他看得很仔细，目光从她因烦躁而不自觉紧促起来的五官，一路滑到她搭在白瓷杯上一直规律敲动着的，指甲修剪得平平整整的三根手指。
看完后，他很快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对方的一系列举动并不带有刻意表演的僵硬感，这表明她的困扰大概率是真的。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他迅速扫了一眼室内，简单排除过附近没有可疑人士后，俯身凑上前去问到：“你说手术，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进行手术？你受伤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代号为“梅斯卡尔”的成员的女儿。梅斯卡尔在组织里被称为“医生”，是一个红发的爱尔兰人，真名未知，从事的似乎是医疗机械方面的研究。
他的女儿并未取得正式代号，资料中记载的名字叫做牧野澪，据说是从母姓。
牧野澪也是非常典型的爱尔兰人长相，肤白胜雪，红发蓝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漂亮女孩儿。只是有着精美如人偶般的外貌的她，在人际交往方面却堪称社交绝缘体，而造成这一现象的，似乎是她在电子信息领域所展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天赋。
据说在网络世界中，牧野澪是当之无愧的数据毒蛇。没有她攻不破的防火墙，只要提供网络，她就是无往不利的尖刀，所有秘密在她面前都是透明的，没有人能逃脱她的追查。
苏格兰曾经跟她搭档过几次，亲眼目睹她表情淡然地骇进美方军部，利用控制对方雷达系统凭空捏造出根本不存在的敌机这种障眼法，把安全事务委员会耍得团团转，不费吹灰之力就替组织骗取到一大批军火，算是充分认识到了她在信息战方面的可怕之处。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这样一尊杀器面前，自然倾向于能躲就躲，何况他还是一个真实身份大有问题的卧底。
原本苏格兰的打算也是随大流的对她敬而远之，而事情的变故恰恰出在一次刺杀任务中。
在那次任务里，本着进一步巩固信任的目的，苏格兰特意倾身上前替她挡了一发子弹。
铅弹陷在他的肩胛骨里，鲜红的血顺着布料黏黏答答地往下漏，他闭着眼感受了一下，疼痛是必然的，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想到这，他连忙转过头去关怀被挡在身后的临时搭档。
“你没事吧？”
本名或许叫做牧野澪的少女正对着他肩膀上的血洞出神。女孩子细白的手指攀上他被洞穿的伤口，像是提取样本一样沾了点他的血，在指尖摩挲着。
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问到：“疼吗？”
他努力放松了下表情，半真半假的对她说：“这种程度还好，你不用担心。”
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并不领情地回答到：“我不是在担心你。那个角度的子弹，就算你不挡也不要紧，因为就算击中了我也不过是擦伤脸部，完全不会影响到接下来的行动。”
她说着，顺手比划了一下刚才子弹射来的轨迹，再度笃定地点了点头。
“你这种行为就像白痴一样……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男子主义？可我并不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毕竟我又没有痛觉。”
“等等……你怎么会没有痛觉？”
苏格兰错愕地看向她，这时女孩已经利落地从腰包里抽出麻醉剂和手术刀，面无表情地对他的伤口开始进行取弹处理。
“因为从小在手术台上长大吧，痛觉神经早就被不知道什么药物搞得坏死了。”
她的声音又冷又脆，听起来像在玻璃杯中撞击的冰块。与此同时，她手下的动作稳健得不可思议——他猜想这或许是家学渊源，毕竟医生的孩子懂得应急处理伤口确实没什么不合理的。
牧野澪给出的这则答案叫他一时语塞，一时间，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细微的金属刮碰声。
半晌过去，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按在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孩头顶。
“就算你不会觉得痛，让女士受伤也是很不绅士的行为，再说了，女孩子的脸当然要好好保护嘛，我觉得我做得没错。”
牧野澪任由他用指腹揉搓自己的头发，这点干扰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她还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透着点谴责的意味。
“看长相，你应该是亚裔吧。”她语气淡淡的。
“啊……怎么了？”他顿了顿，藏在口袋里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扣紧了扳机。
对方没接话，仍旧不眨眼地盯着他看。
牧野澪的瞳色是非常浅的矢车菊色，清澈得不可思议，好像什么东西都无法在其间留下痕迹。
不知多久过去，就在苏格兰快要忍耐不住拔枪的时候，她才慢吞吞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创口。
她右手握着镊子挑出一块弹片丢到地上，左手手中的刀刃同时转向，轻柔却干脆地切开另一侧的皮肉。
“虽然你代号叫苏格兰，但也不必真一切向英国人看齐，绅士风度并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东西。”
确认过伤口里已经没有弹片残留后，牧野澪取出止血绷带开始给他包扎，在缠到最后一截时，她出人意料地用绷带打了个精美的蝴蝶结。
这一幕叫苏格兰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这会儿他握枪的手已经彻底放开了，看着她欲言又止。
后者半点不心虚地看回去：“这种愚蠢的行为，值得一个愚蠢的纪念，你有意见？”
他苦笑着摇头：“当然不。”
她对他的识相很满意，仔细地用酒精棉片擦拭过手指后，手臂一抬，再度对他伸出了手。
女孩的手掌很小巧，十指纤长，没有任何一处留有硬茧，精美得像一件艺术品——看来她确实不常握枪。
苏格兰这么想到。
她任由他盯着自己的手发呆，自顾自地说到：“虽然我觉得你的行为实属没必要，但这回算我欠你一次，你想要什么报酬，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应。”
虽然他挡枪时确实存在利用心理，但真的达成目的后，他却发现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反而还有些良心作痛。
让组织里其他人避之不及的毒蛇竟然是这么好骗的类型吗？
苏格兰一时哑然。
可他绝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只要牧野澪不出手，依靠他的伪装技巧，想必在组织里还能再潜伏上绝不算短的一段时间，为警方收集到更多资料。
他心念一动，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地把手掌覆上她的手心。
“那么，我希望我们可以做朋友。”
他这样说。
牧野澪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朋友这个概念，但为了报恩，她特意很有求学精神的潜入网络，试图了解苏格兰口中所谓的“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在熬夜看了一晚上网页后，她这样给朋友下定义——朋友，就是可以信任，可以分享快乐和烦恼，闲暇时刻可以一起约着吃饭喝酒的人类。
难道说……苏格兰是觉得一个人吃饭太寂寞了，才会提出要跟她做朋友？
牧野澪不擅长分析这类情感，她敲打键盘的手顿了顿，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猜测。
这并不能怪她。
牧野澪从小在实验室长大，和她朝夕相处的活人只有作为父亲的梅斯卡尔。而梅斯卡尔跟她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有别于常规意义下的父女，非要说的话，他们之间更像实验员和实验品关系。
父亲对她的态度非常冷漠，他可能也害怕亲近她这种仿佛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的小孩。如果两者之间感情深厚，那么她的死亡就会成为重创他的武器，为了预防这种尚未到来的伤害，他几乎不跟牧野澪进行医疗之外的交流。
他克制且疏离地观测她的生命体征，不断根据她的身体状况来对她进行手术——牧野澪的母亲似乎身体不好，连带着生下来的她也先天不足，夸张点说完全可以用弱不禁风形容。
从五岁开始，她就开始频繁的呕血，一年里几乎有十个月都躺在病床上，当她艰难地长到十七岁时，她身体86%的部分都已经换成了由父亲主导研发的仿生机械器官。
最开始失去的是肝脏，后来是肺，再后来是眼球，手臂。
有的时候，牧野澪甚至会好奇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她茫然地寄居在这具被机械不断改造的躯壳里，恐惧像无法驱散的乌云，时刻笼罩在她的头顶。
她还剩下什么专属于人类的部分？那能将她和彻底的机器人区别开的……是心脏？还是大脑？
可她发现梅斯卡尔的最新研究成果就是机械心脏，这几乎确认了下一个她将失去的是心，再这样发展下去，一个能够自主行动的缸中大脑……她会变成这样的存在吗？
作为父亲的男人常常对她说：“你不需要走进人群，也没必要理解人。”
但她让他失望了，长期同人群隔离的她，背地里对人类充满憧憬。她有种预感，人类会侵蚀她的一切，会像病毒一样把她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说不定还会让她迈向死亡。
可危险并没有劝退她，反而更让她更加好奇人的一切——在不顾父亲阻拦，强行接下组织派发的任务时，她总在争分夺秒地感受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微妙氛围，试图从中找回自己作为“人”的那一面。
只有不断进入这样的体验之中，她才能说服自己并非彻头彻尾的异类。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将“与人接触”视为禁忌，因为无法靠近，反而让她愈发期待。
所以当苏格兰对她说“我希望我们可以做朋友”时，她毫无疑问地心动了。
我只是想要更像个人一些。
她握着他的手，借由皮肤上的传感器，感受到男人微潮的掌心。
这一刻，他就像一座深渊，充满诱惑力地对她发起邀约——过来吧。
那陌生的，属于生命最原始的欢乐熊熊燃烧了起来，即便这或许会是一个装点着糖霜的陷阱，她也愿意主动往下跳。
咖啡馆中，苏格兰面上表现得滴水不漏，他顺手将一罐砂糖推到她面前。
“我记得你最近应该没有接到派发任务才对，怎么会无缘无故需要动手术？”
牧野澪平静地转开目光：“……我没跟你说过吗，我的器官比普通人衰竭速度快好几倍，所以经常需要检修。”
苏格兰捕捉到了她言辞中的不对劲。
“检修？你是想说治疗吧，不要把自己说得像个玩具啊。”
她偏头，正巧对上他满怀关切的澄澈眼眸。
此刻，她体内安装的多个传感器正诚实地向她传达着对方的数据：体温正常，心率微快，或许是在焦急，可是他为什么要焦急，难道说……是在关心她？
这个结论顿时让她有些无措。
苏格兰看着她，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所以你进行的是什么手术？”
算了，告诉他也无妨，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把一勺糖搅进咖啡里，轻声说道：“我……换了一颗心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