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飘飘的年代》沉默丝路

16、16

　　十月，天气渐渐转凉。
　　我在课堂上的糗事，虽在自己的心底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在大多数同学的记忆里早已被遗忘。校园里，类似的事儿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如果没有这些插曲，真不知道那些按部就班，上课下课，吃饭睡觉的日子还有什么值得回忆，青春还有何美感可言。
　　经过那次办公室谈话之后，我努力把某些情绪放在一边，尽量坦然面对她。

　　“三儿！”我抓着学校后操场的围栏，向外大喊。
　　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的少年听见我的喊声，站起身，单腿一跨，扭动手腕，突突突地开着摩托车奔我跑了过来。奔我”跑”了过来并非病句，摩托车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
　　一捏刹车，他嘴里的马达声也戛然而止，脏兮兮的脸笑嘻嘻地仰着，在阳光下灿烂夺目。我从围栏里递出去两个硬币：“水！”
　　“遵命，老大。”一个敬礼，又一个跨步上了摩托车，准备飞驰而去。
　　“等等！”我喊住他，我看见围栏上正眯着一只晒太阳的猫。
　　“再买根火腿肠。”我又递给少年一个硬币。

　　我坐在围栏的基座上，操场上人很多，打球的、跑步的、闲逛的、发呆的、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
　　围栏上的猫是只三花，我认识它，它的家在自行车棚下。显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他却仍不睁开眼睛，只是耳朵警觉地朝着我的方向。
　　很快，水和火腿肠递到了我的手里，少年的手里也多了一只雪糕。喘着粗气，咬着雪糕，他站在围栏的外面并不离开。
　　我把火腿肠撕开，冲着猫唤了一声。它立刻睁开眼，警觉地看向我。直到我晃了晃手里的火腿肠，它才应了一声，从围栏上跳下来，走到近前，扬着尾巴在我腿边蹭了一下，似乎对刚才的不理不睬表达些歉意。我也不计前嫌，把火腿肠一节节掰断，喂给它吃。

　　人们对猫的态度大多极端，要么深爱，要么厌恶，而我只能算喜欢的程度。
　　猫和狗做对比，猫的特立独行是不太讨喜的。可我觉得，狗对人的信任与依赖需要珍惜，猫的特立独行同样也值得欣赏。
　　我一边逗着猫，一边和三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他不是一个智力健全者，但沟通起来问题不大。
　　“车跑热的时候吃雪糕要慢点。”我说。
　　“为啥？”
　　“车太热，雪糕太凉，如果吃太快，弄不好就会‘嘣’一声爆掉的。”
　　“嘣”字的发音不是b-eng，而是Bu-ong，以增加其效果。他果然吓了一跳，立刻减慢了吞咽的速度。
　　“你那样喝水，会不会Bu-ong一下爆掉？”见我满身是汗，正仰着脖子大口灌水，三儿想了想，疑惑地问。
　　我脑筋飞转，总不能让一个智障少年把我问住了吧:“我不会啊，你骑的摩托车会爆掉，我的是坦克车，就不会。”
　　“为啥？”
　　“因为坦克的轮子是铁的，不是充气的。铁轮子当然不会爆掉啦。”
　　“哦。”他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正闲聊着，有人在我身后故意咳嗽了一下。我转头，看见白祎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围栏外面的灌木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并没看见和我对话的三儿。
　　相视一笑，她走过来，低下身，摸了摸吃完东西仍未离开的猫，并从灌木的缺口处向围栏外望了望。
　　围栏外面，站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脸上满是汗水流过的痕迹，原本白色的T恤已经泛黄，上面分布着一块块或深或浅的污渍。裤子有些短，一双运动鞋，鞋帮上明显地补了一块。打眼一看，就可以判断出他是一个智障儿。大概是没想到我的交谈对象会是如此形象的一个小人儿，她显然一愣。
　　而三儿一边咬着雪糕，一边毫不闪躲地打量着白祎。看来某些时候他比我的心里素质要好得多。我第一次见白祎时竟顾着装酷了，可没他这么淡定从容。
　　没等白祎说话，三儿已先开了口：“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白祎迟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调皮地和三儿一个口吻，反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也没见过你。”
　　“我叫柳大华，住在那儿！”三儿回头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低矮的小房子。我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大名，竟是如此响亮！
　　“你呢？”三儿依旧追问。
　　“你猜？”白祎继续逗他。
　　显然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低下头，咬了一口雪糕，在嘴里嚼了嚼，抬起头看着白祎严肃地冒出了一句：“你玩赖，我都没让你猜。”
　　我差点没笑出声，怎么样，这智商可比阿诺高多了吧。
　　白祎显然也没想到三儿竟然不按照自己的思路走，随即换了个问题：“你知道他是谁么？”白祎指了指我。
　　“他叫二胖儿，是俺们老大。”三儿一副课堂上说出正确答案的自豪表情。
　　白祎还不知道我有个这么帅气的昵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问我道：“你以前胖么，怎么叫二胖儿，那谁是大胖？”
　　我苦笑着解释：“我姐叫周盼，小名叫大盼，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大胖，我也就成了二胖儿。”
　　“他是你的老大？”白祎又笑吟吟地问道。
　　三儿使劲地点点头，一脸崇拜：“嗯，老大打架可厉害了。”
　　白祎看看我，三儿自然不会明白，这项技能并不算什么过人之处。
　　“他打过你么？”白祎问道。
　　这都什么白痴问题啊！三儿和我同感，白了她一眼：“老大才不打我呢，老大说了，谁要欺负我，他就削谁。”还好，终于把我描绘成了锄强扶弱的正面人物。

　　“你再不告诉我你是谁我就走啦!”三儿显然有些不耐烦，皱着眉说道。
　　见到美女也丝毫不给面子，真有样儿！我心中暗自感叹。
　　“我是你老大的，老大。”白祎继续发扬哄孩子的精神，一字一顿地说。我发现误会她是学妹真不是我的错，这也没点为人师表的样儿啊。
　　“你也会打架？”三儿打量了一下白祎，不信地问。
　　“我不会打架，但是我可以打你的老大！”白祎继续胡扯。
　　三儿恍然大悟般整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哦，你是老大的女朋友！”
　　这智商，明显不一般啊！说得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我不敢看白祎的表情，一脸正色的对三儿说道：“不许瞎说。”
　　看我表情严肃，三儿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抹了抹嘴，一转头，手拧油门，嘴里发出突突声，扬尘而去。

　　“你和他挺熟？”她一边给猫抓着痒，一边问我。
　　“他早晨进来捡矿泉水瓶，我早起练球，他常帮我捡捡球。”我看了她一眼，她面色平静，看样并没有介意三儿的唐突。
　　“还挺会用人的。”
　　“不白用，每次两块钱。”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赞许地点点头，“他家在那儿？”她指了指商店旁低矮的房子。
　　“嗯，修鞋的老头儿是他父亲，他母亲智力不健全。我们打球费鞋，总去粘鞋去，就和他混熟了。你要是去玩，别说你是老师。”
　　“为什么？”她奇怪地问。
　　“他害怕老师！”我简单地答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善意的眼光来看待一个弱智儿童。

　　她似乎猜到了我的言外之意，不再追问。而是转移话题道：“听说前一阵你打架了？”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迈克的事儿，想着该怎么和她解释。
　　“打架并不能解决问题，我觉得这样不好。”她并没看我，还在用手挠着猫的下巴，猫咪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我不自觉地笑了笑，她的样子很可爱。
　　“有时候越简单直接的方式，反而越有效，不是么？”我无意为我的打架辩护，也无意顶撞与冒犯她，我只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看了看我，思索了片刻，竟然出乎意料地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可能有偏见，但心里，感觉总是不太好。”她的话谦逊得让我诧异。
　　“以后，不打架了。”一句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在她面前怎会如此轻易地许下承诺。
　　后来想，有可能是因为她并没有反驳我的观点，她的劝导更像是一种建议，让我顿生好感。还有可能是因为我希望在她面前能更加成熟。更有可能是因为她的期望，我压根没想去拒绝。

　　她提着猫的脖颈，把它放到自己的腿上，猫咪乖巧地一动不动，闭着双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你提着它，它怎么不反抗？”我好奇地问。
　　“猫小的时候，都是被妈妈叼着走来走去的，时间长了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被拿住这个地方就特别有安全感。”
　　“还真没注意过。”
　　“你也喜欢猫？”她问。
　　“小时候姥姥家养过一只，后来就没太接触到。”我实话实说。
　　她点点头，问：“那你知道这猫是谁家的么？”
　　“应该是流浪猫，管你们宿舍的李老师总喂，它就在车棚下面安家了。”
　　“哦，上次我还看到一只黑白花的小猫。”
　　想起和她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从水洼边帮助一只小猫的情景，没想到她还记得。
　　“那只就是她生的。”我说道。
　　“你知道的还不少。”她笑着。
　　“车棚在俺们宿舍下面啊，总能看到它们。”
　　我看着她满脸柔情，爱抚着小猫的样子，问，“你喜欢猫？”
　　“嗯，喜欢，可是从小家里不让养，只能喜欢邻居家的。小时候连做梦都想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猫，可到现在都没能实现。”
　　她怀里的猫，终于厌倦了她的揉搓，跳将开去。她也站起身，恋恋不舍地望着它。
　　“我回去啦！”她转过头，冲我摆摆手，笑意盈盈。
　　我站起身，忽然有些局促，喉咙里只“哦”了一声，以作告别。
　　看她离去，我也走回篮球场，认识她之后的一个月里，我表面上还是原来的我，可心里却仿佛被人放进了一颗种子，它沉甸甸的，不知不觉地发着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