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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第四十一章:边陲烽烟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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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蕤退至帐外,我见霍肆渊没有请我坐下的意思,便自行入座,为缓气氛,先聊家常,道:“许多日子未见喀朵儿了,她的华夏语学得怎么样了?在曲淄待得还习惯么?”
霍肆渊眼下不啻于炸药桶子,我寻思着家常话题总不至让他立马就着,哪知仍是高估了他,他翻了个白眼,状直憞溷,没好气地道:“你若好奇,在曲淄时,怎么不自己去寻她?这会儿来问我,我怎么知道?我看着她了?”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讪笑两声,掩饰尴尬:“在曲淄时,未能得空——”
话未说完,便被霍肆渊堵了回去:“你很闲,我不闲,别来弄些有的没的,有事就说,没事就走。”
我心下宽慰自己:跟霍肆渊置气,十条命都不够受气用的,气死自己实不值当,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何必来哉?这么一想,登时释怀。看目下情形,不太好对话,软话不吃,这时使激将法,能否成事尚且不知,挨顿暴揍却是极有可能。
我略作思索,问道:“你知道秋祭盛典么?”
霍肆渊道:“当然知道。”
我遂将马荣禄在秋祭盛典中英勇无敌,一路过关斩将、杀人见血,当场被魏聃相中、被盘耕封官的发迹故事润色加工一番,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只将人名、武器改成别的,好让他联想不到马荣禄。
将道理,人们未必愿意听,说故事,大多人听得下去。霍肆渊也不例外,听得津津有味,末了一拍大腿,激动地道:“这个陆荣,是条英雄好汉!”
我笑道:“此人确然天赋异禀,但是,他的授业恩师厉震是楚国说得出名号的高手,后经名将魏聃指点,想没出息都难,可说是既占天分、又得际遇。”
霍肆渊孤儿出身,自幼从军,他所使的招式都是军队里最基本的练兵把式,可见是全凭悟性自学成才。我又道:“将军若得他的际遇,定比他更厉害。”
虽是好话,可霍肆渊神色一黯,眉宇间不见骄矜,却见悲凉。
我知“际遇”二字戳到了他的痛处,立补一刀,务求封喉:“陆荣是我诌的,此人真名唤作——”霍肆渊看向我,我一字字道:“马荣禄。”
霍肆渊倏地攥紧拳头,脸色变了又变。
我看着他,开始有些理解他了:他今日拥有的一切,全依赖于一身武艺。如今输了武技,丢了武器,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一场失败,不如说是一场洗劫,敌人掠夺走了他身上唯一的东西。并非梅轻雪、姒仲禹,包括我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年少骄傲,打输了架,拉不下脸。
我不再拐弯抹角,诚诚恳恳地道:“将军,晋国第一高手就在营中,实乃天赐良机,何不拜他为师?”
霍肆渊闻言,情绪波动甚剧,眸子里透出股狠厉,死死地盯着我:“‘师父’两个字里,‘父’为何意?”
我不明其意,有点紧张,喉咙发干,手心冒汗,谨慎地道:“师长如父,‘师父’的‘父’,正是‘父亲’之意。”
霍肆渊的眼睛里迸出血丝,神情骇人,几是咬牙切齿地道:“打记事起,我便没唤过任何人‘爹’,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听明白了么?”
有的时候,人很奇怪,越缺少什么,越炫耀什么,越排斥什么,越渴望什么。
我轻叹一声:“机会,稍纵即逝。”
霍肆渊不傻,想得通的理,不用我多说,跨不过的坎,多说也没用。
我起身告辞,边走边嘀咕:“可惜了,使重兵刃的高手本就少,难得高首领有意向收徒,现下又有空闲,近水楼台先得月呀,多好的机会呀,唉,唉……”
出帐之时,我略睄了一眼,见他神色犹豫,知已事成大半,放下心来。
傍晚,我正同姒仲禹用膳,帐外传来一阵躁动,姒仲禹唤人进来,问到发生何事,康韦道:“回大王,霍肆渊向高首领公然发起挑战。”
闻得此言,我嘴里嚼着的饭菜险些喷了出来,忙以袖遮面,借咳嗽掩过。
姒仲禹挥退康韦,斜睨向我:“我教你牵线,你倒好,挑起干戈来了,长能耐了?”
我心有戚然,放下筷子,道:“我出去看看。”
姒仲禹亦起了身,我不解地道:“你干嘛去?”他淡定地回道:“凑热闹。”
我跟在姒仲禹身后,行出大帐,往黑压压的人堆处走去,众人看见了他,纷纷避开行礼,让出一条道来。行至场中,只见高长阙和霍肆渊两人隔着数丈,相对而立。高长阙一手抚须,一手持枪,神态轻松闲适,并无不豫之色,甚至看上去有几分欢欣喜悦。霍肆渊站在兵器架前挑兵器,挑一件扔一件,嘴里不停地抱怨道:“这件太轻!这件也太轻!这件还是太轻!”
我见他二人皆处之寻常,气氛未是箭拔弩张、刀光剑影,不由松了口气。
高长阙见姒仲禹来,端行一礼,道:“参见大王。”霍肆渊也放下活计,拜道:“参见大王。”
姒仲禹温言道:“寡人方才听闻了二位卿家的事,觉得甚有趣味,特来瞧个稀罕,此事二位卿家自决便是。”言罢,退至一旁抱臂而立,悠哉一副看戏之态。
霍肆渊将兵器统统试了一遍,没找到趁手的,便对手下士兵道:“再去取,把有分量的都拿来!”
士兵为难地道:“将军,这、这些……已经是最重的兵器了……”
霍肆渊沉了脸,不悦道:“胡说!莫想偷懒,快快去取!”
士兵急得欲哭无泪:“将军明鉴,当真没有更重的了……”
霍肆渊还待再说,高长阙朗声大笑,道:“小子,试试这件——”说罢,右臂扬起,霸下离手,直直朝霍肆渊飞去。
霸下本已极重,再加冲力,更是非同小可,常人莫说接枪,便被它擦着碰着,也非要伤筋动骨。但见霍肆渊腾身凌空,单手握住枪身,坠千斤顶,落于地面,右脚画圆扎马,卸去劲力,未能全尽,左脚再画半圆,退了一步半,便稳稳站定,不动如山。
他虽不动,可他左脚扎地那刻,我只觉地面都震了一震。
人群发出一片倒吸冷气之声,霍肆渊、高长阙两人俱是眼睛一亮,一个呼道“好家伙”,一个呼道“好小子”。
“小子,我接受你的挑战。”高长阙空手两拳摆开架势,“让你先手,来罢。”
霍肆渊疑道:“你把兵器给我,你用什么?”
高长阙笑道:“用手。”
霍肆渊拧起了眉头,大抵觉得有失公允,扫了自家面子,迟迟不肯动手。
高长阙看了出来,道:“小子,枪拿稳了。”话音刚落,抢了先手,猱身而上,直驱中门。霍肆渊见他从正面攻来,势不可当,哪有时间犹豫,立时打点精神,舞枪迎击。高长阙身法矫捷非常,身随枪走得以借力,只一回合,便欺至霍肆渊面前,手按枪柄,劲力所至,直将霍肆渊的手震脱,轻而易举地空手夺刃。
人群爆出一阵喝彩,霍肆渊刷的白了脸,高长阙又将霸下扔给他,道:“再来。”
见识了高长阙的实力,霍肆渊再不纠结什么空不空手、先不先手的问题,集中满副精神,使出所有力气,拼尽全力进攻,未敢丝毫怠慢。高长阙只守不攻,只退不进,几个回合下来,我便瞧出端倪:表面上看,霍肆渊杀招凌厉,高长阙节节败退。然则,高长阙气定神闲,而霍肆渊使了全力仍莫可奈何,反榨得自己气息渐趋紊乱。
我虽不懂武学,但见多识广,猜测高长阙多半是在试探霍肆渊。果不其然,待霍肆渊招式用尽,使出重招时,高长阙突然反守为攻,一招将霍肆渊掼翻在地,叹道:“你天生神力,但不会用力。”
霍肆渊连输两阵,脸白如纸,牙咬得嘴唇沁出了一排血珠。
他被人当众打倒在地,神情却不见丝毫不甘与羞愤,他像在想着什么,目光带着几分迷茫、几分彷徨,怔然望着虚空。
高长阙行至他身前,伸出了手,道:“起来。”
霍肆渊抬头看向他,过得半晌,以手撑地,站了起来。
高长阙收回手,道:“你若不服,可以再战。”
霍肆渊不作声,迂久,方道:“实力悬殊,再战无济。”他一咬牙,目露决然之色,跪倒在地,想说些什么,可言语吃力,嘴巴又翕又张,愣是挤不出半个字。
我欲帮腔,正待开口,姒仲禹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众人对霍肆渊之举大感不解,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高长阙等了片时,不见他动作,奇道:“小子,你——”
“我想、要拜你为、为、为……”霍肆渊蓦地顿住,直接磕了个响头,复道,“求你收我为徒。”
这番变故出人意表,众人引颈相望,又惊又讶。
高长阙沉吟良晌,手按在霍肆渊的肩膀上,用力不轻地拍了两下,郑重地道:“我答允你。”
霍肆渊闻言大喜,当即稽首三拜。
高长阙受了他的大礼,道:“好!好!霍肆渊,你拜了我,自今日后,便是我高长阙这辈子唯一的弟子,切莫给我丢人。”
霍肆渊傲然道:“我会教你以我为荣。”
此事圆满收场,皆大欢喜,回帐途中,我感慨道:“少年人呀,就得经经磋磨,磋着磨着,便长大了。”
姒仲禹心情甚好,应和道:“不错。”
方回帐中,一位作士兵打扮的人送来封密函,姒仲禹见信色变,凝神不语,陷入沉思。
我瞥了一眼,信上只四字,再无其他,甚至连署名都没有。
归睢于姒?
我百思不得解,遂问:“谁写的信?”
“萧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