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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第四十一章:边陲烽烟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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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
晋国正是轻寒薄暖、闲庭燕来时候,楚国当已淫雨霏霏、气候趋暖,隐隐酝酿蒸笼之势。
温衡以教医术为由,成了我的西席之宾。
我向姒仲禹提出学医请求时,他欣然答应,并且拨了一笔钱,供我购置器具药材等物,又大方,又周到。我想起他曾经三两五两地算计我,而今豪掷千金也不皱眉,不由感概境遇之差,天上地下。
梅坞的易容术分为易形和变声。
易形有两派,一派是塑模,一派是幻象。塑模依托药石、医术、毒术,分为化妆、仿形、人|皮面具。塑模可以进行无特定易形和特定易形。无特定易形即改变自身容貌特征,让别人认不出;特定易形即易容成某个人。塑模一派的特定易形有个限制,便是无法改变身材,因而只能易容成身材相仿的人。幻象一派对修习者要求极高,极为难练,百年难出一人,幻象易形集大成者,号称一人千面,天下无有其不能模仿者。
变声须在十二岁前修炼,我已不及。
是以,我只修习“塑模”。
修习化妆,主要功夫在于配药。仿形,是利用动物的腔内囊膜制作面具。最血腥、最残忍的便是人|皮面具,直接割取被模仿者的脸皮做面具。因与医术有重合区,藉习医术瞒天过海,确然像模像样,外行分不清楚。
自温衡出入牛金宫,如云和如荼两个小丫头变得异常“勤奋”,不躲懒了,不偷闲了,争着抢着来伺候我,甚至不热衷填鸭了,转眼“移情别恋”,忘了大王,惦着温郎。暮霞年纪大些,老成稳重,倒不轻浮。
漫说如云如荼,就是其他宫里的小宫女,也时常溜达到牛金宫外,藏着躲着,为了瞧上温衡一眼。
温衡是个好脾性的,对谁都留几分情面,温文尔雅,谦逊有礼。那些个小姑娘起初只是看一看他,后来试着跟他搭话,能搭上话后,心思就多了。
小姑娘家懵懵懂懂,未经世事,心里装着许多幻想,想得太多,不免有些如痴如醉,似癫似狂。
其实女孩儿爱恋的,未必是那个人,或许只是借着那个人的壳,承载着自己亟待安放的梦,但年少时,并不自知,且把痴狂,作了深情。
反之,温大美男潇洒得很,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苦口婆心地对如荼道:“你要谋他的心,还不如谋於菟的皮。”这话把如荼逗笑了,然后只把我的话当笑话。
第一批应侍采女踩着春天的尾巴入宫,统共十二位,杜浅浅在列。
在此之前,杜羲卿的案子也结了,罪名是偷漏课税,惩处是补缴税款以及罚款。罚款之重,可谓心狠手辣,远不止刮杜家一层油,那是生生剔了杜家的皮肉,只留一副骨架的地步。
杜羲卿做了笔大生意,抓住机会,以杜家全部积蓄为代价,把女儿送进了晋王宫,把儿子送进了治栗部,洗脱白衣门第,跻身贵族世家,完成了鲤鱼跃龙门式的壮举。
姒仲禹显然没福气,还没来得及享受温柔乡,南北边境各传战报。
楚国兴兵三十万,出淮水,进繁城,直指舞阳。燕国兴兵七万,入孟门,登太行,讨伐晋国。
楚军主帅为大将军勾谵,督军为摄政王姬宸。燕军主帅为大将军姬明修。
姒仲禹召集群臣商讨对策,定出方案:兵分两路,一路梅轻雪为主帅,自己亲为督军,御驾亲征,领军十二万,兵下浊川,抵御楚国大军。一路江皋为主帅,严翟为其副手,领军五万,北上太行,抵御燕国大军。
与此同时,秦国派出三万援军,出峡口,会北洛,共御楚军。
对于御驾亲征,姒仲禹给出的解释是:楚国这么给他面子,派了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一起来“拜会”他,他不亲自会会他们,太过失礼。
他说着玩笑话,可我知道,他心里头并不轻松。
这是近百年来,楚国第三次向晋国发起大规模的战争,从人数上来看,也是规模最宏大的一次,民间号称“百万楚军”,晋国还能否再度将楚国拒之门外?
除了后人,谁也不敢作出断论。
出征前夕,姒仲禹前来牛金宫,见我收好行囊,故作讶然:“你这是准备趁夫君奔赴沙场,卷家当跑路么?”
心湖微澜,旋即偃息,我反问道:“你难道……不准备带我么?”
姒仲禹看了我良晌,意有千万,开口不过一句:“我若不带着你,你非得胡思乱想把自己逼疯不可。”
不论何意,见他应允,我松一口气,提醒道:“是了,非悯很可能在燕国为官,最好防她一手。”
姒仲禹颔首道:“言之有理,寻常医倌应付不了她的诡术,确须早作安排,防患未然。”转而问道:“你带几个人?”
我想了想,道:“只带葳蕤。”
姒仲禹直截道:“再加黎枢言。”
我从善如流地道:“也好。”
临行在即,姒仲禹诸事缠身,并未多待,交代几句,便去了室玄宫。
此番远征,高长阙亲领一队人马,随行护卫,方渐海留在曲淄宫中,暂管兵符,代行亲卫军首领之职。
梅轻雪对边隘防线重做部署,集中兵力,重点设防,避免拉长战线,扩大己方人数上的劣势。
他派高止率精兵南下淇水,布兵封邑、两涧、兰考,扼守浊川下游平原地区,巩固东南阵线,以防楚军兵出睢州,或取道吴国,偷袭丘城,直取濮南,抄袭后方;派张冲率军守固义,防止楚军截断粮道,或攻洛邑进兵;派于宿领兵驻扎浊川渠口,防止楚军切断晋军南北联系,孤立舞阳;舞阳刺史暨二品镇国将军姚征重兵据守舞阳,以阻楚军渡过浊川;交界平原地带的一些城镇、口岸、关隘的防御有序撤离,保存战力,避开楚军锋芒;作此部署,将主战场逐渐缩小至以舞阳、浊川为核心的晋南地带,凭借天险,以逸待劳,对抗楚国大军。
动兵之时,大军随后,霍肆渊领一万轻骑先行,支援前线,协助撤退。
是日,兵过泽州,歇于当乡。
姒仲禹带数名随从,登宁北山。
山中多有奇景,或红石壁立,崚嶒而上,下成箕谷,幽潭星罗;或飞瀑接天,举头云蒸霞蔚,袅袅含烟,低头银珠落碧,丝丝浸凉;或平湖千亩,偎山成镜,一虚一实,两相共生,美不胜收。
姒仲禹于诸般美景视而不见,一人当先,闷声而行,至于北顶,独立山巅,久久未语。高长阙、黎枢言、李荃等人站在数丈之外等候,我坐下歇息了会儿,姒仲禹回头对我招招手,我便向前,行至他身侧两步外站定。
再有一日,便可抵达浊川北岸。这些日子以来,誓师大典上,他慷慨陈词,帐前会议上,他沉着自信,军中自上而下,从者莫不心安,晋军兵力弱于楚军,士气仍是高昂。
可与他相处时,他比之以往更沉默寡言,有时我见气氛沉闷,有心逗趣,引他说笑,他也不大理我。
我等了许久,不见他开口,便先出声:“大王……”可刚开了个头,却又不知何以为继,顿时陷入沉默。
姒仲禹侧过头睨我一眼,淡淡地道:“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此战……你有多少把握?”
姒仲禹默然片晌,道:“若是旁人探我口风,我答,稳操胜算。”
他没再往下说,可我已知其意,心头骤紧,却作一笑:“你素来精于谋算,不行无把握之事,我还以为你的人生字典里不会有‘馁怯’二字。”
姒仲禹眯起了眸子:“我该似这般么?”他神情一变,作自满之态,道:“区区三十万楚军有何惧哉?犯我国境者,纵百万兵将,也教他有来无回!”
我觉得好笑,可想笑之际,又觉得难过,一时间似莲子穿心,苦涩难当。
他敛了顽色,抬手一指,朝向东南:“睢州,燧人氏发源地,文明起源,夏之都城,商之都城;封邑,高阳氏发源地,古来重镇。”随着说话,他手指往西移:“许鄢,史载最早城池之一,夏曾建都于此。”他再指西南方:“洛邑,成周之都,曾冠‘国’称,是为‘中国’,意为‘天下之中’。”
寥寥几句,我便可以想见这片地区曾经的兴盛与辉煌。
“这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封过数十个诸侯国,纷争不断,朝立暮亡。睢州先属魏国、又属宋国,再属齐国,今属楚国,其他更不必说。”他极目远望,不胜唏嘘,“昔年繁盛王都,今作烽火边城,王国不复存在,留与史书数字,盛衰兴亡岂有定数?”
他摇头轻叹,道:“莫说国家兴亡,便是个人命数,谁又能算得准?五年前,我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决想不到自己能当晋王。五年后,或许此战败了,我沦为阶下囚,回首今日种种,更是犹如一梦。”
姒仲禹绝少现出多愁善感的一面,更何曾说出过“人生如梦”的话?
我怆然而悲,涩声开口:“你该把我送给楚王的,这是最有价值的做法,也许今日的情形会晚些发生,给你时间和机会,稳定内政,布阵设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