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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第三十八章:即立(下) ...

  •   回牛金宫未过多久,刑司来人问责,想是孙嬷嬷到君夫人面前告了我一状,我未落下什么重大把柄,但得罪孙嬷嬷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君夫人正好藉机“敲打敲打”我。

      责罚倒不算重,显是碍于太子,留了几分情面:罚俸半月,禁足十日,闭门思过。

      禁足好说,思过也好说,罚俸却无疑给了我沉重一击。

      我在军中赚的银钱,几乎全部花来造了吴铭,当上公主没些时日,手里头未攒下银钱,如今罚俸半月,一下子被掏了个空,山穷水尽,已非拮据可言。

      在高墙里,处处需要打点,没有银钱,万万不能。往白了说,不给膳房的人甜头,每日里人家送来的饭菜都是冷的、剩的,更莫论其他。

      我这个主子尚且吃不饱饭,底下的宫人、宫女们更不好过,没过几日,怨言频起。甚至有人窃议,寻思找关系跳槽到他处,好跟个前途光明的主子。

      葳蕤闻知,曾出面训斥过,但管得住人嘴,却管不住人心。我虽名为公主,可无高贵血统,又无家族靠山,别说是贵人们,便是孙嬷嬷这样的高阶奴婢,都不会高看我一眼。

      我身边人如此待我,非是目无尊卑,薄情寡义,实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手里没有糖,一味施压责难,岂不是逼人造反?

      是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种种行为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要不在明面上令我难堪,皆随他们去。

      不论旁人如何,葳蕤待我始终如一,我忍饥挨饿时,他费心弄来些馍馍,私底下拿给我,即便那些馍馍嚼着干巴巴的,人情所暖,也令人如饮甘食饴。

      宫廷太监多是穷苦出身的人,葳蕤家在晋周交界之处,他不清楚自己是晋国人还是周国人,自小便被双亲卖了,几经转手,到了晋宫,净身为婢。

      得了闲暇,我想练弓,孙嬷嬷不允,言道:“宫闱内庭禁止私携、擅动兵刃。”并以此为由,欲收缴吴铭。不让习射便罢,我断不能教她没收吴铭,少不得搬出姒仲禹挡箭,直道:“此弓乃是太子赏赐,嬷嬷如欲取走,请先问过太子。否则,太子他日问起,谁能担待?”孙嬷嬷见我态度强硬,只得作罢。

      自此,我和孙嬷嬷的关系更冷更僵,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太平。

      王室极重视对王子们的教育,设立太书院,以礼、乐、射、御、书、数为核心,有全面的课程和完善的体系。而对公主们的教育,则宽松得多,礼仪为必修课,女红、饮食、服饰为辅修课,乐器、舞蹈、诗歌为选修课。

      “半放养式”的教育决定了,即便同为一国公主,不同公主受教育情况会差异极大。

      差异绝大程度取决于母亲的资源和觉悟,在资源相当的情况下,重视修养的娘娘,可能会养出个淑德端庄的女孩儿,重视艺术的娘娘,可能会养出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自然,有些懒散的娘娘,或根本不重视教育的娘娘,也有可能会养出个大字不识、只爱玩泥巴的疯丫头。

      孙嬷嬷教规矩,便是在补我缺失的礼仪课程。

      既不能碰弓,又无书可看,我便从宫中旧物中捡了把琴,日日“抚琴作乐”,消磨时间。慕星湖喜弹琴,耳濡目染之下,我粗粗知晓些乐理,认得几个谱子,但离会差得远。“抚琴作乐”只是说得好听,直白来讲,应当归为“制造噪音”。

      大抵弹得太过难听,我练琴时,众人纷纷躲远,孙嬷嬷也极少寻来,委实教我耳根清净不少,自笑练成一项江湖绝技:魔音穿耳,退敌千里。

      这日,我在暖阁弄琴,葳蕤来时,立了斯须,我见他未遁走,心中一喜,道:“葳蕤,来。”

      葳蕤走上前,我笑道:“我来弹唱,你听听如何。”

      葳蕤急忙道:“不敢,公主折煞奴婢!”

      “不妨事。”我低了头,一个音节挨着一个音节,慢慢拨弄琴弦,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弹罢,抬头问道:“怎么样?”

      葳蕤点了点头,夸道:“好听。”复问:“怎的只有一句?”

      我赧然道:“我就会一句啊!”

      葳蕤不由莞尔,建议道:“明日禁足令便解了,公主去室玄宫请安时,可向君夫人提出学琴请求,君夫人若能调派一位琴师来指点公主,定会大有裨益。”

      我颔首道:“也好。”

      说话间,钟鼓楼里传来钟声。钟声有报讯、报时、警示、撑场等作用,在宫中时常可听到,并不稀罕。初时我尚未在意,当钟声响过三下,我知发生大事,停下所有动作,凝神聆听。

      我仔细数着钟声,钟响七下而未歇,待响至第八下时,我已知发生何事。

      钟声响了九下,停了一炷香的功夫,又响九下,又停了停,再响九下方止。

      晋王姒喜,驾崩。

      葳蕤默立许久,哀声道:“公主,大王……晏驾了。”

      我阖上眸子,点了一下头。

      孙嬷嬷领着如云和如荼,须臾而至,神情肃穆,安顿道:“公主,请即刻着素衣,引宫中众人,跪于宫门外,听候旨令,不得有误。”

      我颔首道:“我知晓了,嬷嬷去准备罢。”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如云、如荼捧着麻衣上前,葳蕤行了一礼,与孙嬷嬷一同离开。

      在宫门外跪了个把时辰,室玄宫人前来传召,我随宫人至室玄宫候命,后宫女眷陆续而至,以陈美人、郑美人为首,御妇、贡女、采女统共约有二三十人,分成两列,立于庭中。

      半个时辰后,君夫人回宫,司仪宣读懿旨,正式传达晋王薨殁之信,随后公示殉葬名录,除陈美人、郑美人外,余者全部殉葬。

      一时之间,庭中哭泣四起、悲声载道,一片沉重哀恸。

      彼时,文武百官、女爵诰命相继至望舒殿参礼聆旨,直至傍晚,方才轮到后宫女眷至望舒殿参礼聆旨。此后,文武百官退至金昂殿待命,女爵诰命及后宫女眷退至毕乌殿待命。天门官役连夜出动,全城戒严,撤去城中彩旗旌幡,关停所有娱乐场所。各部衙门停下一应事务,准备丧礼及丧礼之后的登基大典。

      晋国国丧礼中,丧期二十一日,孝期一年。

      丧期分为三个七日,停棺七日,守灵七日,哀礼七日。

      新君登基大典多在丧期过后举行。丧期内,举国禁宴乐婚嫁,服丧子嗣不得剃须、不得沐浴,上至新君、下至群臣不得食肉、不得饮酒、不得会见妻妾,是以在这期间,文武官员皆住在各自衙门以避嫌。孝期内,举国禁婚嫁。

      在周礼中,国丧期禁战事,周朝尚有影响力时,便有某诸侯国以服国丧为由,拒绝应战,敌国无法,遂退兵。乱世纷争,战争频起,愈趋于利益成败,再难为礼法所束,昔日“风乎舞雩”之沃土,渐成“权谋术法”之温床,所以谓之“礼崩乐坏”。时至今日,曾经的周王朝,仍是许多志士心中的理想国。

      第一个七日,君夫人领众女,居守于毕乌殿,哀悼祈福。如意公主因有身孕,君夫人特准她免去诸多礼节。

      第二个七日,下葬王陵。出殡那日,司仪、赞礼当前引路,四十九人举引魂幡,上百巫祝吟祭词、跳祭舞,新君披麻戴孝亲自扶棺,文武官员、耆老方士随行,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约数千人。我跟从君夫人,跪在奉天门内送行,跪了半日,直待礼成,方才起身,遵照懿旨回到了牛金宫。

      君夫人仍统领六宫,但已搬离室玄宫,退居壁孚宫,两位美人则搬至水玉苑颐养天年。嬴岳见及姒仲禹的妾氏暂住东宫,尚未迁居。

      许是心理作用,这些日子,我便小声自语一句,亦觉声音在宫墙里穿梭回荡,可以飘上许久,再折回耳朵里,绵绵不去。

      有个采女,年方十七,我不知她名姓,那日公示殉葬名录之后,她忽扑跪上前,以头抢地,哭诉求饶。她说,她两年前入宫,见过先王一面,此后再未见过先王,更从未得宠幸,仍是处子之身。

      她说,她根本不记得先王是何模样,先王定也不喜欢她,或许早已忘了有她这么个人,把她送去,先王心里也不会欢喜的。她还说,她愿意为奴为婢,干粗活重活,只求放过她……

      “公主?公主?”

      我正想着事,闻得声响,恍然回神,转头望去,葳蕤施以一礼,道:“公主,歇了罢,哀礼期禁烛光。”

      我怔了怔,问道:“已经七日了么?”

      葳蕤颔首道:“正是。大王今日守灵归来。”

      我又一怔,迟钝地反应过来他说的“大王”是姒仲禹:“好罢。”我行至床榻边,和衣而卧,葳蕤道声“奴婢告退”,合门离开。

      时辰尚早,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懆懆不得安宁。

      未知何时,隐隐有脚步声传入耳中,又轻又快,我迅速判断出:梁上有人,武功极高。

      我在大声喊人和静观其变之间摇摆了一下,闭眼假寐,默不作声。“吱”的一声,来人掀窗而入,在屋内静立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公主可醒了?”

      我坐起身,讶然道:“李荃?”

      “是我。”李荃应了一声,道,“大王有令,请公主随我走一遭。”

      我愣道:“现在?”

      “是。”李荃上前两步,声音更低,“此事切勿声张,大王尚在服丧,依礼不得与妻妾见面,你虽非妻妾,但……”他缄了口,未再往下说。

      我低声道:“我理会得,走罢。”

      宫中禁烛,四野漆黑,李荃携我翻檐走壁,未惊动任何人,少顷至望舒殿。

      我自行入内,见姒仲禹背对着门,独坐一隅,裹着皮氅,守着炭炉,手中拿着火棍,拨弄柴火,火星飞溅起时,发出哔啵声响,听来格外响亮。

      我站在门口等了等,他没看我,也没说话,好像对于我的到来毫无察觉。

      “大——”

      “莫出声。”

      甫开口,他便打断了我的话,尔后再度沉默,一言不发。

      我站了良久,缓步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火光映照出一副胡子拉碴、腻着油光的面庞,半月时间,他不像是做了大王,倒像是蹲了监狱,很憔悴,很邋遢,很狼狈,很落魄。

      只一眼,我便垂下眼帘,目光几转,又落在他持火棍的手上,他的指甲长过指尖,肉眼可见指甲缝里积了泥垢,手背破了块皮,结了血痂,还残留着血污。他素来讲究,即便流落祁山时,每隔三两日,也会将指甲削磨平整,打理得干干净净。

      我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又抬起头,复看向他。他垂着头,眉心微蹙,敛眸凝视火光,时不时抿一抿干裂开来的唇,似在思考,又似在发呆。他不说话,我便也不开口。

      时过二月,气候回暖,我在火炉旁坐了半会儿,便生燥闷之感,可姒仲禹不住地往炉中添柴。再坐片刻,两颊发烫,手心见汗,接着背脊冒汗,我便解开披风,犹不爽利,索性脱下外衣,这才稍好。

      但姒仲禹浑然未觉,仍在加柴鼓风,将火愈拨愈旺。没过多久,我额头上滚下汗来,淌过面颊。我抹了把汗,忍不住道:“你不热么?”

      姒仲禹闻声朝我望来,我见他穿着棉衣皮氅,可却丝毫不见燥态,嘴唇甚至泛着乌青,心下一惊,张了张嘴,可话至口边,又咽了回去。

      姒仲禹放下火棍,关严风门,自将皮氅拉紧了些。我拾起火棍,将风门挑开,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我一把老骨头,还是焐焐得好。”

      我讲了句玩笑话,本想调节一下气氛,可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我见他不想说话,便安安安静静待着。

      因是坐在地上,坐得一久,股间生疼,我连换了几个坐姿,姒仲禹终看不过眼,开了金口,冷然道:“你身上长跳蚤了么?”

      “我……”我舌头顿了顿,及时收口,问道,“坐垫放在哪儿?”

      姒仲禹抬手一指,我举着柴火,循着他所指找去,取来两个坐垫,分给他一个,他不领情,看也不看,道:“不要。”

      我遂将两个垫子叠放,坐了上去,才捂热乎,姒仲禹忽道:“给我一个。”

      我恼了:“你不是不要么?”

      姒仲禹转眸而视,蛮横无理地令道:“拿来。”

      我无奈起身,拿起上面那个坐垫,想了一想,提起下面那个坐垫,递了过去。姒仲禹睨了我一眼,身子一倾,抢过我私留的那个坐垫,径自垫在自家身下,那副模样嚣张极了。

      我默念三遍“他是大王”,忍气吞声地坐了回去,闷不做声。

      坐了良久,我头渐沉,困意上涌,昏昏欲睡,迷糊之中,听姒仲禹呢喃低语,说了句话。

      我没听清,可知再问回去,他定不肯再说,努力想了良晌,道:“能。”

      姒仲禹不语,我又道:“至亲至爱之间有一些特别的感应,我爹过世时,便来我梦里,与我说了几句话。”

      “故弄玄虚。”姒仲禹冷冰冰地否定了我,默然片晌,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抱住膝盖,头埋进臂弯,低声道:“他说,他做过最后悔的事,是在我生日时打了我一耳光,他还说,我是他的骄傲。”眼泪点点漫了出来,浸湿衣衫。

      姒仲禹嗤之以鼻,讽道:“瞎编乱造。”

      我轻声道:“那你就当我骗人罢。”

      姒仲禹又问道:“他为何打你?”

      “翘课,酗酒,夜不归宿。”

      “仅此?”

      我反问道:“我区区一介山野村姑,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得倒也是。”

      我用衣袖抹了抹眼,直起脖子,姒仲禹别过头,显然方才是在看我,我的目光追索过去,他侧开身,望向炉中火焰,不辨神情。

      我又收回目光,望向地面,二人相对无言,各有所思。

      天未亮时,姒仲禹令李荃送我回牛金宫。

      七日之后,登基大典。

      陶氏立为太后,嬴岳见则成为君夫人,着袆衣,统六宫。

      祭天回宫时,我伏跪在如潮人海中,与众人共同参拜新君。

      姒仲禹冕旒冠、服大裘,左执剑、右持印,升羲和、登王座,君临天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7章 第三十八章:即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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