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9、第三十四章:试问梅花何处好(下) ...

  •   甫入府门,便闻得一声“夫君”,尚未看清是何方神圣,但见回廊里蹿出一道人影,一头扎进梅轻雪怀中,委屈地怨怪道:“你回来晚了!”

      观此情形,这位风风火火的姑娘,应是如意公主无疑。

      如意公主年方双十,衣饰甚是简单,相貌并不出挑,面盘圆润,下巴尖翘,两弯卧蚕眼,自带一汪笑意,予人亲切之感,犹如邻家小妹。

      梅轻雪集天地灵秀,美至极矣,慧至极矣,宛如这世间的山川,绝壁千仞,蔚海浩渺,无情无欲,永立长流,万古如是。

      他生而为人,却不大像人,白发红眸,天生异相,世人以“神”谓之。唯有与如意公主站在一处时,他身上多了一丝人气儿,两人竟是奇妙的般配。

      梅轻雪摸着如意公主的后脑勺,半是安抚、半是讨饶地道:“不过一个时辰。”

      如意公主恼道:“一刻都不行!你晚回来一刻,便少陪我一刻!”

      梅轻雪轻咳一声,道:“惜儿,莫要胡闹,你且看谁来了。”

      如意公主放开梅轻雪,对姒仲禹行了一礼,道:“参见太子。”

      梅轻雪小声提醒道:“此非朝会,你该唤‘兄长’。”

      如意公主眯着笑眼,露出两颊梨涡,甜甜地唤道:“哥哥!”

      姒仲禹微微一笑,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如意公主,道:“来得匆忙,未及准备礼当,此物权表为兄一番心意,收下罢。”

      如意公主也不与他客气,道声“多谢”,接过玉佩,挂于腰间。

      梅轻雪将手上提着的酥油八珍糕交给她,道:“路上捂在怀里,还温着,趁热吃。”转身吩咐家仆宰杀野鹿,准备炭火、烤架、盐梅、佐料等物。

      如意公主瘪着嘴嘟囔道:“不吃不吃!自从你回来后,我的腰都粗两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喜了呢!”她一面念念有词,一面瞟向糕点,不自主地吞咽口水,话音刚落,便伸出手,拿起糕点吃了起来。

      她自己吃着时,还不忘招呼姒仲禹,道:“哥哥,你也吃。”姒仲禹欣然拿起一块糕点,与她同食。

      如意公主笑问:“好吃么?”

      姒仲禹颔首道:“好吃。”

      梅轻雪当先领路,引众人前往疏梅园赏雪。一路走来,家仆们皆称呼梅轻雪和如意公主为“主上”、“夫人”,从不称呼他们为“公主”、“驸马”。

      如意公主性子活泛,围着姒仲禹,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姒仲禹亦无不耐,且与她相谈甚欢。

      杜浅浅本也是个爽朗的姑娘,可不知为何,自踏入府门,便如失了魂,低垂着头,不言不语。我以为她担忧父兄,附耳道:“多思无益,且宽心罢。”她抬起头,冲我笑了一笑,只是这一笑,勉强得很,比哭更难看。

      梅府的疏梅园,依山傍水而建,依的是孤春山,傍的是抱洁溪。

      值此冬月时节,山残水剩,万物萧索,冰雪林中,唯梅树梢头,铮铮红梅傲然盛放,节突枝蔓,玉骨仙姿,又成一段风月。

      梅花映雪,雪堆梅枝,梅雪相和之景,最是清绝。

      一入疏梅园,宛如与世隔绝,顿生飘然之感,我只觉自己这烂泥里的俗人,也沾了些仙气,断念离尘,心无挂碍。

      梅轻雪道:“向良,自此向北,路通孤春山,山上有石亭,可纵观全景,南望疏梅园,北瞰望侯湖,下山路在东南面,下山后再往东南,沿抱洁溪行百丈,有座庭院,名为‘候春信院’,咱们候春信院相会,你自便罢。”

      梅轻雪言罢,扔下客人,牵了如意公主的手,夫妇二人相携欢语,洒然而去。

      姒仲禹道声“走罢”,径往北行,李荃紧随其侧,我和杜浅浅跟在后面。

      梅府位于望侯湖之南,偎山建府,半圈成地,故无后门。望侯乃是梅家祖上,救国于危难,为国而殉身,死后追封侯爵,为了纪念他,他埋葬之地,更名“望侯湖”。数百年过去,每年中元,仍有百姓自发前来浮水放灯,缅怀英雄。

      梅家虽源远流长,但人丁稀零,数代单传,历任家主大多无心经营,譬如梅轻雪的父亲,梅轻雪行冠礼同年,他便传了爵、辞了官,作了闲云野鹤,四海云游去也,一别无音信,数载不归家。

      因而,梅家贵为侯爵世家,却远不及同为侯爵世家的陶家、陈家家业庞大,甚至不如许多伯爵、子爵、男爵世家。

      孤春山不高,不到半个时辰便登临其峰,入得石亭,视野顿开,梅与湖相连,雪与天相接,仿佛两副残卷拼成了完整的画轴,名为“望湖孤春疏梅图”。

      画中梅花,疏疏淡淡,天真颜色,雪里温柔,水边明秀,怎一个“美”字了得?

      单个“美”字不够用,我理所当然地便要说“好美”,转念一想,我这么说,他定然又要来嘲弄我,不如不开口为妙。

      姒仲禹感慨道:“梅府哪里是梅卿的府邸,孤看分明是梅花的府邸。”

      李荃附和道:“太子说得是极。”

      主仆俩至亭中坐下,观梅赏雪。我团了雪球,扔向望侯湖,离得太远,自是不中,但看雪花漫天飘扬,却是极好。

      杜浅浅行至姒仲禹身前,道:“太子,我观梅花,心中有感,作诗一首,斗胆献丑,望能指教一二。”

      姒仲禹颇有些惊讶:“你会作诗?”

      杜浅浅赧颜道:“才疏学浅,只会乱写几句,若是作得不好,你莫要笑话我!”

      姒仲禹颔首道:“愿闻其详。”

      杜浅浅婉转启唇,半念半唱,道是:

      “梅之棽棽,幽幽其香。不与争春,独立茫茫。
      何彼苍天,凛寒冻藏。若无彻骨,怎得芬芳?
      阴阴空谷,红腮催霜。子不予归,我何怀伤?
      霜雪雰雰,一枝之发。子如不来,我自其华。”

      我暗自庆幸:还好方才及时缄口,不然此刻何其丢脸?

      “不与争春,独立茫茫。若无彻骨,怎得芬芳。这两句倒也不赖。”姒仲禹面露欣赏之色,鼓励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有此等心志,着实不易,可自勉之。”

      杜浅浅羞涩地红了脸:“多谢太子夸赞,我要学的还很多!”

      姒仲禹目光一转,看向了我,直接命令道:“黎兄,你也来作首诗。”

      我瞪向他,欲哭无泪,搜肠刮肚,头脑空空。倘若教我安安静静自己待着,没准真能憋出两句诗来,可眼下这情形,却是难杀我也!

      我抓心挠肝地想了又想,硬生生挤出一句:“试问梅花何处好?与君藉草携壶。”姒仲禹显是很满意这句,听得眸子一亮,我骤然忘词,磕磕绊绊地续道:“候春信院肉已熟。”

      姒仲禹顿时垂首扶额,不忍相看,我索性破罐子破摔,英勇无畏地道:“肚子叽里咕噜。管他甚么朱朱白白,好酒好肉莫负。”

      不待他人评说,我且自生哀叹:大家吃得都是粮食,怎么人家吃进去,全成了锦绣才情,我吃进去,就成了满肚肥油?

      姒仲禹当是被我气得不轻,两肩轻颤,许久方才放下了手、直起了身,黑着脸道:“下山。”

      待到候春信院,院中无旁人,梅轻雪与如意公主两人亲自挽袖忙碌,见姒仲禹来,梅轻雪并未相迎,只道:“酒已挖了出来,正在炉上温着,梅汤也熬好了,鹿肉处理妥了,诸位切来自烤,生熟自便,佐料在方桌上。”

      如意公主笑道:“我烤了后腿肉,你们来得正好,肉刚刚熟,快来吃罢!”

      李荃闻得此言,闷声低笑,笑出了声。

      如意公主奇道:“李荃,你又在乐什么,说来我听听?”

      姒仲禹接过话,道:“方才有位‘大才女’作了首诗。”

      梅轻雪不由地抬眸看了杜浅浅一眼,手上活计不辍,应道:“杜姑娘文武双全,确然是位才女。”

      “诗云,试问梅花何处好?与君藉草携壶。”

      梅轻雪忽而看向我,停下手中活计,颇觉意外地道:“此句甚妙,正应今日情景,说到人心里了,后面呢?”

      姒仲禹一本正经地吟道:“候春信院肉已熟,肚子叽里咕噜。管他甚么朱朱白白,好酒好肉莫负。”

      如意公主哈哈大笑:“这首诗是哪个作的?我要把臀尖儿上的肉分给她!”

      众人皆笑,我恨恨地投姒仲禹一记眼刀,记一大仇,容后再算。

      围炉烤肉,颇得野趣,鹿肉鲜嫩肥美,佐以酸甜爽口的梅子汤,既解了腻,又别生滋味。

      姒仲禹与梅轻雪推杯换盏,老酒下肉,不谈朝堂政事,只论风花雪月,二人皆是博学广闻之人,天上地下,古往今来,话题信手拈来,说得不亦乐乎。

      姒仲禹是寡言之人,极少与谁聊得如此热乎,二人越凑越近,本是相对而坐,到得后来,膝挨着膝,肩摩着肩,酒也越下越快,当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初入梅府我便察觉,如意公主似乎不大喜欢我和杜浅浅,她几乎连看都不看我们。这时方知,她的敌意应是针对杜浅浅,我与杜浅浅走得近,才被“殃及”。

      如意公主好吃而勤作,烤肉之时,我跟她交流了几句烧烤心得,她便主动结交于我,兴致盎然地聊了起来,两个话痨团在一处,初时尚且拘谨,一旦打开匣子,说得停都停不下、分都分不开。

      我见杜浅浅独坐一旁,拉她入话局,岂料杜浅浅一开口,如意公主扭头就走,教我落得分外尴尬。

      酒酣时,雪尚飘。

      冰雪地里,红梅树畔,梅轻雪鼓琴为乐,姒仲禹击缶而歌。

      杜浅浅自请舞剑助兴,姒仲禹道声“好”,解下佩剑,抛了过去,杜浅浅一个腾身,凌空接剑,未有须臾顿挫,剑扬鞘落,挽朵朵剑花,与飞雪共舞。

      杜浅浅剑器一动,李荃赞道:“好俊的剑法!”

      俄顷,梅轻雪琴音倏急,铿锵有力,如金石之鸣;姒仲禹扬首大笑,叩缶博髀,似战鼓作响;杜浅浅剑走龙蛇,雷霆震怒,若天九龙翔。

      少焉,梅轻雪指下敛势,清越且悠然,姒仲禹以筷敲樽,叮咚而作响,杜浅浅剑随身舞,剑光映雪影,犹如冰封的抱洁溪忽逢春,清泉石上,月影花间。

      我拍手笑道:“了不得,抱洁溪都化了。”

      梅轻雪按弦收音,微笑和了句:“半晌未觉春已至。”

      如意公主拿着裘衣,披在梅轻雪肩上,捧起他的手,心疼地怨道:“手都冻僵了,哪里春至了?”转头对姒仲禹道:“哥哥,回屋罢,我又烤了些肉,再吃些暖暖身子。”

      众人起身回屋,杜浅浅还剑时,额间犹带细细汗珠,娇靥艳如三春桃李,朝姒仲禹款款一笑,顾盼流转间,恁是明艳不可方物。

      姒仲禹接剑时,目光一顿,似忆起什么,又多看了她一眼,唇角掠过一抹笑意,一瞬而逝。

      我辞道:“方才赏梅未能尽兴,我还想去逛逛。”

      如意公主往西南方向一指,道:“那边景色好,我特意搭了秋千架。”

      独得清静,我呼出一口气:倘若至此,我仍瞧不出杜浅浅对姒仲禹有意,那便枉为女人了。

      我看得出来,她对他的崇拜没有作伪,真真切切,许是一见钟情?

      一个雄才伟略、英俊温柔的太子爷,哪个女人不爱呢?他总是戴着厚厚的面具,可方才那一笑,却是真的,他真的笑了。

      一个才华横溢、容颜倾世的大美人,哪个男人不爱呢?杜浅浅预言中的“龙凤之命”,莫非会应在姒仲禹身上?

      我拂去秋千上落的积雪,坐着轻荡,低叹一声,自语道:“黎墨,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吃这个醋呢?若果是良缘,有何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甚至很好,可我仍是心酸,甚至心痛。

      我独自待了会儿,有脚步声入耳,不止一人,我凝神细听,声音在西南面。

      这时,东北面亦传来脚步声,只有一人,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是姒仲禹,他走路稳而轻,几难察觉到脚步声,来人的脚步稍急,声音不重,可见体量轻,应是女子。

      脚步声至我身后方停,我回过头去,见是杜浅浅。

      杜浅浅走了过来,坐在我身旁,似是倦了,合着双眸,头枕在我肩上。

      我问道:“怎的不在屋里玩,跑来这里吹冷风?”

      杜浅浅叹道:“屋里好闷。”她睫毛颤了颤,轻声问道:“黎墨,你说……太子会救我爹和我哥么?”

      西南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我试图分辨他们的呼吸声,可为风声所扰,无有所获。除非对方是高手,否则,以常人的耳力,应当听不到我和杜浅浅对话。

      饶是如此,我也打点起精神,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谨慎地道:“我也说不准,太子自有他的决断。”

      杜浅浅声音更轻:“黎墨,我心里好生难受。”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杜浅浅沉默不语,过得许久,低低哑哑地道:“我已经没法子回头了。”

      我低头看向她,觉得她的话有些怪,便不作声。她枕在我肩头,像是睡着了,鼻息清浅而匀称。

      西南面寂寂无声,他们在作甚?我疑惑地寻思着,他们不动,我也不动。

      很久,西南面脚步声再起,却是渐行渐远。待闻之不得,我方回过神,轻轻推了推杜浅浅,唤道:“回去罢,在这儿睡怕要着凉。”

      杜浅浅睁开眸子,道:“再陪我坐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她沉默良久,忽道:“黎墨,我喜欢你的诗。”

      我“呸”了一声,羞恼地道:“你故意来笑话我么?”

      杜浅浅道:“你活得洒脱,随心随性,教人歆羡。”

      我失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少来装老成。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要冻死了!”

      回到侯春信院,迎面遇一宫人,生面得很,不是伺候姒仲禹的人。

      入得屋内,众人见我二人,不知为何发笑,如意公主先道:“黎墨,你出去走一遭,却得一桩奇遇。”

      我纳罕道:“什么奇遇?”

      梅轻雪递来一副画卷,笑道:“你们一看便知。”

      我展开画卷,画上是白雪红梅,秋千架下,两人相依而坐,一白衫男子,一红衣女子,男子低头看着睡梦中的女子,神色安恬,女子轻怀薄愁,宁静忧郁,不是我和杜浅浅又是谁?

      题跋云:今日踏雪寻梅而来,得遇双姝,相偎树下,或皎若雪,或艳若梅,各分冬色,恍如神仙妃子。殊足驻神留,顾望想象,不敢以凡躯相扰,遂作此画,聊记佳人倩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9章 第三十四章:试问梅花何处好(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