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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第三十三章:姒仲禹(下) ...

  •   晋王忙道一声“快请”,姜太后方跨过殿门,他倏地站起身,离了席位,疾走而前,迈下台阶,步子愈来愈急,渐至凌乱无章,至姜太后十步之外,蓦然顿住脚步,怔怔望向故人,一时不能言语。

      姜太后身着戎装而来,白衣银甲,眉宇间自有一股傲岸英气。

      即便方才已暗暗告诫过自己,见到姜太后时务必冷静,可她出现在我面前,恨意还是顷刻将我吞噬,完全由不得我。

      我咬死牙关,霎时间、血腥味溢满唇齿,倘若不是卸了兵刃,此时此刻,我想自己定会毫不犹豫地射杀她。

      姒仲禹有所觉,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暗含警示。我倏然一惊,自觉失态,立时收摄心神,平复情绪,凝神定气,观望殿中事态。

      晋王的目光凝在姜太后身上的那刻,再不肯挪开,像溺水的人抓住浮萍,像失明的人重见天日。

      他看着她时,眼中只有她,仿佛全世界都不复存在。半百的老人,宛如遇见心爱女子的少年人,收不住感情,顾不上仪态,就站在那儿痴痴地笑了,笑着笑着,眼眶里便滚出泪来,淌过那张纵横褶皱的沧桑面庞。

      “環儿……”

      晋王唤了一声,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再唤一声“環儿”,又止了步,凝望着她,喜悦之情在眼底闪烁,笑吟吟地道:“你特意作此装扮么?”他眸光一柔,低低地道:“我都记得。”他声音更低,轻似呢喃:“仍如昨日。”

      姜太后立在原地,目光不错地盯着晋王,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只在听到那句“你特意作此装扮么”时,神情略变。

      她极冷地、极淡地道:“你老了。”她看着他,微微眯了眸子:“可还和当年一样。”她喉中溢出一丝冷哼:“自大又狂妄。”

      晋王唤声“環儿”,疾走而奔。姜太后一动不动,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忽而唇微动,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句话,若非我感知灵敏、耳力绝佳,定然不闻。

      她说的是:姒喜,你负了我,我不原谅你,永远。

      “母后——”

      姒仲禹猛地起身,因动作太急,一下子将几案踢翻,他直接踩过几案,向姜太后狂奔而去。

      我意识到出了事,惊立而起,这才看到姜太后嘴角流出了血,她拧着眉头,面目有些扭曲,现出了极度的苦痛之色,身子如泄气般,委顿于地。须臾之间,鲜血自她嘴里汩汩涌出,染红了胸前的银甲。

      晋王大惊失色,冲了过去,扑跪在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高呼道:“传太医——传太医——”

      变故陡生,众皆反应不及,场面一时混乱。

      晋王用手堵住姜太后的嘴,想要止住血,然而血又自他指缝流出,浸湿了他的衣袖。因断舌之剧痛,姜太后的身子不住抽搐,双目涣散,失了意识,未过多久,连身子也不再动弹。

      晋王痛苦万状,不能自持,哭得撕心裂肺,涕泪交零,力竭声嘶地道:“三十年啊,半辈子过去了,我们终于团聚了,还有我们的孩儿……環儿,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他乍然间大喜大悲,身体无法负荷,陷入昏迷。

      可在昏迷中,他仍死死抓着她不放手,宫人费了很大力气,才将他们分开。

      姒仲禹令人将晋王抬回望舒殿,又令百官退至金昂殿候命,严诫众人,不得宣扬今日之事。待众文武退走,他背过身,对众宫人、侍卫道:“全都出去。”

      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左右,李荃与大吉祥耳语几句,唤我上前,道:“大王昏迷不醒,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你去劝劝太子。”

      我点了点头,大吉祥上前打开殿门。回到殿中时,姒仲禹坐在地上,抱着姜太后的尸身,脸颊贴在她额头上,闭着眼睛,似是睡去。

      闻得脚步声,他睁开眸子,看了看我,并未出声。

      我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道:“向良,该出去了。”

      他没说话,过了许久,自语般道:“在我年幼时,听到人说,母亲的怀抱是世间最温暖的地方,便生渴念,盼她能抱一抱我。如今念想成真,方知传言实不可靠,她很冷。”

      “黎墨,我想不明白……”他忽望向我,眸中竟有些迷茫之色,“她的一生,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死在晋王面前么?”

      我没法作答,便不作声,我看着他,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盖过了所有伦理道德,超越了所有爱恨情仇,这股冲动来得简单而直接,我想要给他温暖,哪怕只有片刻。

      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头,将他轻轻拥在怀中。

      “她给阿福下血竭子,可我从没想过要她的命。阿福已经死了,就算杀了她,也于事无补。可她死了,我就没娘了。她怀了我,回了梁国,闲言碎语不断,刘兆恼恨晋王,可拿晋王无法,更拿晋国无法,将气全撒在她头上,时常辱骂她、殴打她。姜家非但不帮她,反而怕引火上身,急于同她撇清关系,踩她、碾她。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说到底,不过是刘兆无能罢了。可谁敢说真话?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很可怜。她恨我,她要杀我,我不怨她。”

      我将他抱紧了些,安静地听着。

      “她从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三十年来忍辱负重,历经多少腥风血雨,叱咤梁宫,屹立不倒。几十年都熬过去了,为什么今日她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一连问了几遍“为什么”,眉头深锁,急于寻求答案。

      我轻揉他眉心,哀伤地道:“向良,不可挽回之事,多思无益。”

      他点了点头,放下姜太后,道:“走罢。”

      出了大殿,姒仲禹令人敛了姜太后尸身,暂停棺西参门,听候发落,随即前往望舒殿,令方渐海送我先回东宫,安置于撷芳院。

      一晃半月过去,晋王昏迷一日两宿方醒,因逢病精神不济,且本已年迈体衰,遂令太子监理国事。

      晋王欲追封姜太后为夫人,葬入王陵,太子则谏言将其遣送凉州安葬,父子争执不下,大吵一架,各不相让,最终取了折中之法,将姜太后葬在晋国境内,未予封号,墓址不明,只知为晋王亲选之地。

      太子名义上的母亲是君夫人,是以不必为姜太后守孝,在大良造等重臣的倡议下,太子大婚亦被提上日程,婚期定为腊月初八。

      这半月来,姒仲禹上朝后有忙不完的事,退朝后有会不完的客,每日前来拜会之人,自昼至夜,络绎不绝。

      各部官员、各大世家、各方势力需要趋附他,他也需要结交他们,建立自己的根基,扩张自己的脉络。当然,这些人中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学者、食客、说客,或推行学说、或谋求差事、或为人游说。

      我住在王宫,若无准许,行动受限,无法随意出入。我欲见梁潜,日日去寻姒仲禹讨要旨令,却逮不住他闲的时候,故一拖再拖。

      撷芳院紧挨着花园,花园场地甚大,东宫尚无女眷,很少有人来花园闲逛。我便在花园里练箭,每日不辍。我在花园中放了一面鼓,削平箭头,站在七十丈外射鼓,听不到鼓响,就是没射中,听得到鼓响,就是射中了。

      半月下来,放了千千万万箭,练得我原本细如竹竿的胳膊上都长出了扎实的肌肉,但听到鼓响的次数,单手数得过来。不过,我闭着眼射二十丈内的目标,已可十发□□中。

      是日,素来冷清、鲜有人至的撷芳院竟来了客,我听到脚步声,放下吴铭,擦了把汗,喝了些水,坐于石上相候。

      过得好一会儿,来人方行至我身后,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姑姑”。

      我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青衫蓝衣,气度儒雅,生得面润如玉,唇昳似樱,双眸流光溢彩,面相柔美秀丽,宛如弱柳扶风的女子。

      我没有太多惊讶,道:“原先的样貌,果然作了假。”

      黎枢言垂了眸子,承认道:“样貌确有遮掩。”

      我挑起了眉梢,问道:“那身量呢?难不成你会甚么缩骨术?”

      黎枢言沉默良久,道:“姑姑该知道,我的身份是梅坞培养的娈童。我七岁时,便开始服用一种特殊的药物,此药专为娈童所制,可以延缓身体生长。我停药一年,身子应已恢复至本来该有的体态。”

      我紧紧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忽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脖颈,入手平坦光滑,无有凸起之处,拧着眉头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男子。”黎枢言飞快地回了一句,他猜出我心中所想,道,“长期服用此药,会致身体发育不及寻常男子。”

      我眉头拧得更紧:“能行房么?”

      黎枢言面色绯红,如泼了酱,手指不自主地绞在一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我未曾与女子同房,应当……可以。”

      我接着问:“此药对身体还有何损害?”

      黎枢言微一错愕,轻轻地笑了起来:“服药超过五年的人,往往活不过三十岁。”他那副透着喜慰之色的表情,仿佛说的不是折寿,而是益寿。

      我心中一个咯噔,问道:“你服了多少年?”

      “十年。”黎枢言平静无波地道,旋即反过来宽慰我,“姑姑,无妨。我对寿数之事,看得极淡。对我来说,倘若能真正地活一遭,莫说十年,便是一年、一天,也足够了。”

      我问道:“什么是‘真正地活一遭’?”

      黎枢言双目微红,凝着我道:“有亲人,有恋人,有师长,有朋友,有可为的事业,有可期的未来。”他顿了顿,向我一拜,道:“这一切,姑姑曾给予过我,我好生感激,此生不忘。”

      我侧过身,不受他的揖拜,道:“只是普通人的生活罢了。”

      “却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黎枢言立即回道。

      我无言以对,默不作声。

      黎枢言眸子里闪着亮光,道:“姑姑,十年来,我为梅坞立了无数功劳,我只跟主人求了一件事。”

      他珍而重之地拿出一枚鱼符,道:“我脱了奴籍,祭了先祖,有了名字。”

      鱼符上“黎枢言”三字赫然入目,我不由一怔。

      黎枢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我姓黎,名枢言,字树人。”

      我听着似曾相识的言语,淡笑一声:“好罢,恭喜。”

      黎枢言轻声道:“姑姑,你还关心我,你不恨我了,是不是?”

      “不恨。”我退后两步,从容地面对他,淡然道,“这一年,我学会了很多事。其中要紧的一件事便是,被人陷害,不愤恨,身处逆境,不埋怨。我为梅坞所掳,实乃自己愚鲁,那就学着精明、莫再犯蠢,以免重蹈覆辙。黎枢言,你只是听命于温衡,可我仍愿与他交好,却不愿再与你交往,你可知为何?”

      不待他回答,我自己答道:“因为,温衡于我,我于温衡,皆是无关之人。而你……”我指着心窝处:“曾经在我心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7章 第三十三章:姒仲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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