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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娼门子(全) ...

  •   (一)
      被人一脚揣在横栏上时,他却只觉得晕,额上先是冰凉一片,之后火辣辣地疼起来。
      身边莺莺燕燕闹将起来,“小孟”“大爷”“小兔子”一类的词响成一片,连不成句子。鸨母一边打圆场一边将他推到一边,自有姑娘上前将身子往那踹他的公子怀里送,趁机扭两下讨欢心。
      他蜷在角落里,耳际嗡嗡响个不停,却依稀听见楼上瑶琴声一滞,似有弦断声。
      但他知道那扇门不会开。
      他刚过了十岁生辰,要学会自己看顾自己,不能给阿娘添乱。
      他挣扎着爬起来,胡乱摸索着想到角落做洒扫,头上却越来越重,抚上去,只是又胀又麻,倒是没见血。
      没见血就不是大事了,放着便好。
      他脑袋发昏,想站也站不住,只好摸了块抹布擦地。
      这样跪着在楼梯下的角落慢慢擦过一遍,才等到人声渐消,客人或散,或入暖阁寻欢。
      他终于听见有人叫他。
      “孟瑶。”

      孟瑶据说是个仙门大人物的儿子,偏偏托生在名妓孟诗肚子里。
      孟诗是云浮城思诗轩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礼。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妓还是娼妓。
      据说某日,一位仙门的大人物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正青春娇美的烟花才女。他与孟诗流连缱绻数日,留下珍珠扣一枚,飘然离去。
      那大人物一去不复返,却已与孟诗珠胎暗结。
      孟诗握着颗珍珠扣坚持生下了孩子,还是个男孩儿,取名孟瑶。
      至此,孟诗便一日一日地等良人归来,一家团圆。孟瑶在妓院里被养到八九岁大,所谓的父亲不曾来接他们母子,孟诗也过了当红的日子,思诗轩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及——养着他便是恩德,做些活计便是应该的。
      母亲自身难保,拼命顾着他也难周全。孟瑶被支使得慢慢碌碌,动辄挨些打骂。
      因生母体弱,他在娘胎里就养得不足。妓院中是非多,他在此地做工,挨打受伤便擦一擦,等着伤口自己结疤,生了病连药都难吃得上,发热也要自己缩在被褥里哆嗦着生生熬过,就这样挨了一两年,倒也没被磋磨死,反而与众人混得勉强,安生活到了十岁。

      “孟瑶。”穿着白绸衫的少女颤巍巍地走过来,行动间带些娇弱的抽吸,“你早前是不是摔了?诗姐躲不出来,思思姐让我来看看你。”
      是素琴姐姐。孟瑶一听脚步和抽吸声便认出了——素琴进思诗轩时已经十一,这个年纪再缠足,苦得很,以至于行动起来,总有些弱态。
      “孟瑶?”素琴又叫了他一声,见他仍跪在地上,颤音中带了点慌,“你站不起来了吗?”
      孟瑶知道素琴向来是待他好的,便不怕了,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素琴又凑近了一步,单手撩开他被冷汗沾湿的额发,细声细气道:“呀……淤了好大一块,紫红紫红的……你是不是又发热了?”
      他摇摇头,低声说:“没发热,就是闷的。”
      “你连声音都变了。”素琴扬起语调笑一声,拿捏着腔调学他,“‘没发热’——倒是很委屈嘛,客人撒酒疯还不躲着点,你倒是会装相。”
      她冲着他额上吹一口气,“跟我过来吧,我那里还剩点药酒。”

      朱颜楼阁间,□□之声满耳,素琴牵着他穿过回廊,打开一扇小门,屋子里竟是清清素素,干净得很。
      这是他第一次来素琴的屋子,这里和其他姑娘的屋子,不太一样——太干净了。
      “嫌我这儿东西少啊?”素琴睨着他的脸色,似乎看出了点什么,“等我挂了牌子,有了恩客,也能摆些好东西进来了。”
      少女弯着眼对他一笑,清丽中自带风情,话音里依稀有向往,“到时候呀,你想进,还要看我的眼色呢。”
      这样不好。孟瑶想,挂牌子不是件好事,娘屋子里东西多,但也没什么好的。
      至于为什么不好,他也说不太清楚。

      一年后。
      三更天,孟瑶一起拖着一卷破席子走在去城郊荒地的路上,想起去年,素琴姐姐当年拿着最下等的药酒为他揉开额上淤血时,随口说的安慰。
      “男孩子家,别怕疼。”回忆中,素琴还是带着笑的,孟瑶却已经记不起少女生前的模样,“这点伤死不了的,人呐,命越是轻贱越好养活,今天把淤血揉开了,明天干活儿都不耽误。”
      说起来,素琴还是沦落风尘的贵女,据说之前也是个名门闺秀,说话偶尔带三分刻薄,却怀着点风月场里难得的纯良。
      而此刻,孟瑶拖着一卷破席走到荒郊乱葬地,席子里是素琴凉透的躯体。
      清清素素的少女,碧玉年华的身子未着寸缕,在月光里依稀可见被凌虐的痕迹,圆杏一样的眼睛睁得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僵透了,孟瑶抬手几次,她还是合不上眼。
      扔在这里,不到天亮就会被野狗叼去分食,孟瑶摸摸硬邦邦的土地,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缩回了被冻得僵硬的手指,放弃了徒手给素琴姐姐刨个坟坑的念头。
      站起身的一瞬间,他想起素琴刚进思诗轩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六岁,听她哭哭啼啼地报了年岁十一,他偷听见鸨母和龟公嘀嘀咕咕,说她身子娇弱,要调教几年再挂牌……
      是了,她的屋子里没有恩客,没有好东西,是因为她没有挂牌子。
      她挂了牌子之后,还没来得及多给自己的屋子做什么装点,就已经睡在了城郊冰冷的寒风里,等待野狗分食。
      素琴是被恩客活活做耗死的,调教多少年都没用,照样红颜命薄。
      她对孟瑶说,他命格轻贱,好养活。
      她倒是名门清贵命,经不起摧折,死得太容易。

      (二)
      云泠病歪歪地趴在床上,撅着屁股,长一声短一声地低低呻吟。虚虚掩着的门“吱呀”一声,有人悄悄走了进来。云泠闭着眼,长睫颤动着,逼出几滴眼泪来,口中哼得更加婉转,既哀痛又带了点娇媚的撩人,光着的屁股却塌了下去——只需要那人可怜他,抱一抱他,让他能摸点东西下来就好,真刀真枪的□□承欢可再挨不过了。
      那人走到云泠身边,他又哭唧唧地哼哼了一声,手指微微抬起,去摸那人腰间挂饰的位置……
      “阿泠,”那人声音发哑,却掩不住稚气,“你要不要紧啊?我出去给你买药吧。”
      “操!”云泠吐出个脏字来,猛地睁开眼睛,小声骂道:“进门先叫人不好吗?你这没声没息的,我还以为是偷溜进来的客人呢!”
      站在床畔的孟瑶难得穿了件干净的衣服,打扮得倒像个正经人家的小公子了,怀里还抱着书包,大概是马上要去学堂听讲。他微微红着眼睛,挨了云泠的骂,却又问了一遍:“你还疼吗?”
      “疼!疼死了!”云泠没好气道:“那位爷粗暴得很,这被他折腾一通下来,比被龟公打一顿板子还疼!你说你就好好在楼下端盘子,上楼惹那位爷做什么?还要我上赶着脱了裤子把你换出来……操!你看看我现在,连裤子都不敢穿。”
      “对不起。”孟瑶蹲下来,掏出块点心塞到他嘴里,“我等会儿去医馆给你买药……”
      “得得得!治屁股的药还是咱们这儿的最好,你别给人当肥羊。”云泠从枕头底下摸了摸,掏出个精致的荷包,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板。
      孟瑶小声说:“你怎么又偷客人的钱……”
      “闭嘴!敢说出去,我下次不救你了!”云泠凶他一下,满意地看到孟瑶噤了声,又吩咐说:“你从学堂回来,给我买块糖糕……你早点儿回来,要不逃学吧。”
      见孟瑶一脸难色,云泠只好摆了摆手,“行行行,你是小公子,小公子不逃学。”
      仙门的小公子孟瑶要出去上学堂了。
      思诗轩的小倌儿还要撅着屁股继续哼哼。
      云泠心想,有个亲娘是多么重要啊,不用卖屁股,还有学堂上。

      孟瑶没买到糖糕。
      他倒在水坑里,被几个富家子弟围着踢踹,双手徒劳地护住头脸,心里却想着,云泠肯定要生气了。
      雨声阵阵,从淅淅沥沥到倾盆大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却直到透了衣服,整个人都浸得水淋淋,孟瑶才觉得冷。
      被小心护着的书卷到底还是散了一地,劣质的墨迹晕染了一片,在积水中发泡,被他颤巍巍地拎起来,指尖处的书页就软成了一团子,连被晒干再用的机会都没有。
      反正都是骗人的……孟瑶心想,如今知道了是骗人的,阿娘也不必再买这些。
      不,无论是不是骗人的,阿娘都还是会继续买的。

      他扶着墙,站起身,不必去看,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凄惨。
      去学堂的第一天,母亲拿出这套做工精细又难得合身的衣服给他穿上,明黄套雪白,衣襟袖口都有暗纹勾饰,一直胡乱绑的头发也被仔细束起,将他打扮得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可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不会被人奚落嘲讽、恶意捉弄,更不会被夺了伞,推进泥水里。
      人只有跌在地上,才能发觉自己已经累到站不起来。
      孟瑶蜷着身子缩在雨里,半张脸压在地上,只露出一只眼微微睁开,看着街角的糖糕铺子关门,也目送小公子们做工精良的衣角上玉佩摇摆,不染纤尘。
      娘,你该看着这些小公子,干干净净的富贵模样。
      ——我也被打扮成这样,之后才知道,所谓不染纤尘,唯一的原因,只是永远不会被推入肮脏。

      回到思诗轩,孟诗一边捏着帕子给孟瑶擦拭,一边翻看他的衣袍和书袋。
      待发现他衣衫脏污破裂得难见人,书卷皆湿再看不清字迹,一向温和软糯的孟诗猛地将他一推,悲声道:“这么这样不听话,吩咐你了不要与人争执打架,不要玷污书本,你为什么不听话?!”
      孟瑶咬着嘴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明明白白的委屈。
      孟诗又叱道:“你爹是仙门家主,你要有公子的样子,你这样不听话,等你爹回来了,等你爹回来了……”
      她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口上骂着,面上眼泪滚滚而下,双手再揪着衣衫将孟瑶拖过来,一时间不知是要推还是要打。
      孟瑶一个踉跄扑在孟诗怀里,额发还黏在未洗净脏污的脸上,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怯怯地叫了一声“娘”。
      十三岁的小少年,瘦瘦小小的身子跪坐在地,一扑就成一团,看着只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仙门家主的种,贵公子的血与模样——却跪在她怀里,满身水淋淋的脏污,擦也难擦干净……
      孟诗揪着孩子衣领的双手一松,再摊开,拢住,潮湿的土腥气扑在她怀里。孩子的身体被包裹在湿寒的衣料里,唯有额头与母亲脖颈相接,人体的温热接触传递,像是突破了皮肤的阻隔自由流转——亦如孩子身体里,除了仙门血统之外,还有一半,来自她的血脉。
      这是她的血与肉,是她的孩子,生着与她一样的眉眼。
      却是因此……最为卑贱。
      “都是娘不好,娘没用,让你受他们欺负。”孟诗喃喃道,“等你爹来接你,他来接你,你是仙门的公子,你和那些人是不同的,等你爹来接你……”
      孟瑶想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嗯嗯”的鼻音,母亲抱着他,手指那样用力地扣着他的肩头,像是毕生希望,最后一点光,都在他肩膀上。
      他知道母亲用这样的姿态,在盼着“你爹来接你”的那一天。
      那是她凄苦的人生中,唯一的指望。

      “娘去给你买书,书画礼仪,剑法心经,你都要学,学得好了,你爹就来了……”
      他想张开嘴,想说先生说那些都是假的,剑法心经哪有那样容易得来,那些小公子做的,和书上的也不一样……
      “阿瑶……等你爹来接你……”
      他张开嘴。
      ——可他们都说他不会来。
      他说:“好。”
      这样说着,他撑起肩膀,像是所有早慧的孩子那样,为需要保护的人撑起最后一点希望。
      雷雨交加的夜里,他伸出手,在母亲恍惚的泪眼里,拾起滚落在地的灯罩,拢住摇曳的烛火——为母亲,也为他自己——拢住这最后一点微光。

      (三)
      从孟瑶记事起,母亲就总是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在客人怀中婉转逢迎的妓女,是自小被调教得身娇体媚的娈童,是心怀一点天真,却落得个芳魂无归处的素琴姐姐,是人前人后两张脸,手脚不干净惯了的云泠。
      他同他们不一样。
      最后一次说这话时,孟诗抱着琴,一袭清素蓝衣,轻纱拂面。有些发热的少年哆哆嗦嗦地合上衣襟准备下去做洒扫,听见母亲唤他,怔怔地抬头望。
      “阿瑶。”母亲说,手指门外欢宴,“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仙门公子的血脉,你要活得体面,等你爹来接我们。”
      十四岁的孟瑶努力直起腰来,轻轻道了声是,语气疲惫又向往。

      “她自己说那男的是个修仙世家的大人物,那他家里肯定有不少儿子,什么东西多了都不稀罕的,怎么会留心外头的这个?盼来盼去盼不到人来接她,当然只能自己养喽,一养就是十四年。”
      孟瑶将从凉水中抽出的手搁在滚烫额上,得来一点清醒。
      “大人物?真有这种事?”
      孟瑶将托盘端起,盘中甜品带着凉气,甜得令人作呕。
      “哎唷,我骗你们这种事做什么?她儿子现在就在我们这儿打杂呢……”
      他手指颤着,脸上似乎又烧起来,大堂圆桌十几张,他迷迷糊糊地望去,不知道该往何处送。
      “小孟!过来!”
      孟瑶扭过头去,看见安心张着红唇,娇柔地冲自己招手。
      像是招呼一条没人要的狗。

      “小孟啊,你最近还有没有自己学那些东西啊?”
      “就是你娘让你学的那些呀,什么书画呀,礼仪呀,剑法心法呀……你学得怎么样了?”
      “你们别笑呀,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娘把他当富贵人家的公子养呢,教他读书写字,买了一大堆什么剑谱秘籍,还要送他上学。”
      “小孟,你告诉这几位公子,你是不是去过书馆?”
      “现在就不去了……他去了没过几天就回来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了。小孟,你是不喜欢念书还是不喜欢那里?”
      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磨得掌心发痛。
      “小家伙,”安心戳了戳他前额,用力得像是要在上面按出个血印子来,“不高兴啦?”
      他慢慢扬起笑脸。
      “没有。”

      应付过安心和酒客们恶意的调侃,孟瑶转过身,将妓女玩笑着投来的果子捏在手心,指间一片黏腻的汁水,慢慢流进袖口。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你同他们不一样。”
      他们当然不一样——他身上骨血,源自高高在上的仙门世家,只一朝跌落凡尘,时候到了,认祖归宗——他终究不是此间人。
      他一定要比他们走得更高,更远,活得更清贵,更体面。
      孟瑶面上仍带着笑,口中牙关却紧咬。
      他同他们不一样。
      在心中将这句话念过一遍,汹涌的情绪还来不及平息,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手中一颤,托盘摔得粉碎,面上彻底烧了起来。
      “娘!”

      他冲上楼去想将母亲保下,却被那提着孟诗衣襟的嫖客一脚踹到小腹,在楼梯上滚了无数下,迎面扑在那摊被自己摔碎的甜品里,满头满脸的香甜油腻。
      甜腻的气味里混着碎片割破脸颊的血腥,他听见母亲的惊呼,听见母亲纱衣被撕碎的声音,听见嫖客的叱骂,听见欢宴门口男男女女笑音来去……他面上烧得滚烫,挣扎着想爬起来,手上却打了滑胶似地徒劳地扑腾,连脸都撑不起。
      “孟瑶,”云泠的声音从人群中挤进来,颤巍巍地抱着他的手拖拽,“你起、起来啊……”
      孟瑶借着力想撑起身,不料扶持的力道突然消失,云泠的细弱的痛呼由近到远,零落地断在吵嚷中,几近听不到了,“爷,我待会儿再……”
      孟瑶趴在满地污甜中,周身俱痛,连手脚都动不起来,像是一条被抽掉了脊梁的狗。
      “都看什么看?!”恍惚间,他听见母亲好友思思的尖声叫嚷。
      “阿瑶,阿瑶……”那是母亲凄切的唤。
      他被思思姨拉起来,母亲的手颤抖着按在他肩头,似乎被他脸上的混着白黄甜品的血色骇住,手停在他肩头许久不敢动一下,湿热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冲不开染血的甜污。
      他浑身又痛又烫,几乎是被半抱着拖回房里。
      于朦胧中他想起前一刻,母亲还穿着素淡的蓝衣抚琴,如名门才女般矜傲,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只是这不一样,究竟是更清贵,还是更卑贱呢?

      他身上这一点仙门血脉,是母亲全部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依仗——有这一点根植血脉的依仗,他才能妄想,哪怕生于泥沼,但是该他得到的,他总能得到。
      而他想要什么?他又该得到些什么?
      他十四岁的时候,所知甚少,目之所及不过一城一地,最美的梦,也不过是孟诗口中的“等你爹来接我们”的那一天。
      人间多苦,世道艰难,他撑着这一口气,不过是想着,要好好活。
      后来他们说他,身为下贱,心比天高。
      可最初的这一点自傲,也不过是为求活,而生出的一点妄想。
      都是妄想。

      (四)
      云萍九月,盛夏转初秋,那天午时还晴空万里,孟诗当街被扒光了衣服,回来面对孟瑶满脸脏污的血痕。惊怒交加下遭了寒,她还来不及等思思将孟瑶脸擦拭干净,便猛地栽在床头。
      那天傍晚迎来云萍的第一场秋雨,寒气沿着窗缝漫上来,孟瑶缩在被子里哆嗦了半宿,等到有精力再分神去看顾母亲时,只看见了一张鬼一样苍白的脸。
      孟诗至此缠绵病榻,从第一场秋雨挨到满树霜华,清丽面容上病气愈来愈重。
      他们母子被老鸨赶出原来的房间,推到一件又小又偏僻还死过人的屋子里——正是素琴姐姐生前住的那一间。

      “小孟瑶,莫怪我心狠,难为你们母子。”老鸨将孟诗屋里旧物搜刮走,只留给他们一间破屋,临去时到底软了声音同孟瑶说了一句:“咱们这地方,人有贵贱——你娘只值这么些,何况还带着你,能留你们个容身所,传出去只有说我仁厚的。”
      思思在老鸨身后“呸”了一口,小声咒骂道:“当年阿诗红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可当年是当年,娼妓贵贱,向来都是一日一个样,何况隔了这么多年。
      孟诗最贵的时候,是清玄九十七年。
      而此刻已然是玄正十四年。
      孟诗大抵已经是轻贱至极了,无论是说现实中的价钱,还是那虚无缥缈的命格。
      若说命格,想来她经历那样多的摧折,顽强地活着,娼女养弱童,竟也把孟瑶养到了十四岁——这样顽强的生命,似乎除了“命贱好养活”之外,再没什么别的解释。
      可是再轻贱的命,也终究是人命,摧折得多了,终究是熬不住的。

      秋雨一场一场地下着,云泠悄悄塞了点从客人那里偷来的银钱给孟瑶,让他偷偷去医馆开点药回来。
      “吃药好得快。”云泠说,看着孟瑶熬红的眼睛,难得做出了只有在客人面前才有的小心翼翼,“你别瞎想,人哪有那么容易熬不住啊?慢慢就好了。”
      可孟瑶想,哪怕人命轻贱耐磋磨,但终有一日,还是会死的。
      他的母亲孟诗,是烟花才女,生得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哪怕经历十四年风雨催折,仍留着亭亭净植的骨,然而这一场病挨到腊月初,终究是枯塘浮残荷,半点人色都看不到。
      孟诗只日日睁着一双眍的眼,目光时而落在孟瑶脸上,时而落在那微微跳动的烛火间。
      生生熬日子罢了。
      孟瑶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荷花败亡的前兆。

      腊月二十三日清晨,孟瑶在床榻边撑起身子,看见孟诗竟自行下了床,将仅剩的几样衣衫首饰穿戴好了,原本惨无人色的脸上,不知道是因为回光返照还是因为擦了胭脂,竟透出一点动人的红晕。
      女人撑着桌,对着少年弯起唇角,眉眼舒展,容色清丽。
      “阿瑶,你去兰陵金家,找你父亲。”孟诗轻声说,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映着孟瑶迷茫至呆滞的神情,“这颗珍珠扣子是你爹留给你的信物,你离开这里,去兰陵认祖归宗,做人上人。”
      她说,“阿瑶,你答应娘,别留在这里。”
      后来的话本子上,街头巷议里,酒肆戏台上,都这样讲——孟女病危,泣声教子寻亲,少年时的敛芳尊下跪磕头对天发誓,必登金麟台认祖归宗。
      不同的版本中,各种华丽言辞,念唱作打好不热闹,读者看客均喟叹不已,怜少年孤苦,行这艰难路。
      而真实的版本里,在孟瑶十四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他只是撑起身来,望着母亲的眼,轻轻地答了一声“好”。
      这千金一诺,轻得连孟诗合眼时安然的睫羽都惊不动,却贵重得压上了他这一生。

      这一日清晨,孟瑶推开思诗轩的大门,小雪伴着寒风拂上面,十四岁的少年背上,枯瘦女子的手指随着少年的脚步微微摇晃,僵硬而冰凉。
      烟花才女孟诗,殁于玄正十四年,云萍的第一场雪中,薄棺简葬,独留下个尚未束发的少年郎。
      (五)
      世人就说他命贱,说他娘命贱,说这娼门中人,命格都轻贱。
      可那些名门世家子,落于这下九流中,却也没看出有多高贵的活法。
      孟瑶见过不少从锦衣玉食中跌落风尘的贵门女,最终也就是在风尘中苟活了,也见过几个姑娘不堪受辱自裁而死,死相难看得很,落在门外读书人口中,倒是个“宁折不弯”的高贵死法——可死都死了,哪有什么高贵可言?
      左不过就是城郊乱葬地,恶狗分食之。
      高贵的死还是低贱的活——按理说,这是那些真正从云端沦落之人的才面临选择,而孟瑶自小长于娼门,贵贱难分明,本该难有这样的纠结。
      可是孟诗说,他和他们不一样。所以他不仅要活,而且要活得清贵又干净。
      她一遍一遍地这样说,说得多了,他就信了。
      他与他们自然是不同的,他的命最轻贱,于是能比他们活得更长久;他的血最高贵,于是能比他们走得更高,更远。
      人间太苦,人总要妄想些什么,聊以支撑。
      他少时孱弱,只能喏喏应着母亲,笼起一点灯火。而如今,他想让将这点虚无缥缈的支撑扎根地底,送他上青云。
      他们都说这是妄想。
      可他偏要妄想。

      从云萍至兰陵,后来御剑一个时辰的路程,十四岁的孟瑶紧赶慢赶地走着,不知道绕了多少弯路,来到金麟台下时,已是次年二月二十。
      恰好是他的生辰。
      兰陵城最繁华之处,汉白玉塑的长阶顶端,一座重檐歇山顶汉殿气势恢宏地俯瞰下来,白色的富丽牡丹聚成一片花海。
      纵是早春时节,但兰陵比云梦还更冷些,孟瑶本就体弱,此时只穿着一身朴素又单薄的棉衣,难得地觉不出料峭春寒。
      他抬起头,望着那金麟台顶端,富丽殿堂,是他的血脉中写就的来处,是孟诗凄楚半生里唯一一点光,是少年单薄骄傲唯一的源头。
      金麟台于他,不是高台华殿,是至亲故里。
      他来到这里,不是攀附,是回归。
      孟瑶这样想着,踏上了金麟台的第一阶。

      命格是什么?
      最初是天定的出身,坠茵落溷,半点不由人。
      后来是自为的选择,自承因果,荣辱随此身。
      生为娼门子,血源金麟台。
      身为下贱,心比天高。
      这才是他孟瑶的命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娼门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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