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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集贤院的囚徒(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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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武胜谷里异常忙碌。
放工的路上,矿工们看见从谷外开进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接着工匠们看到匠作仓库里的武器被搬运一空,随后,矿工中有半数以上的人被挑选出来带走,剩下的几乎全是老弱病残,不过监工们倒没以前那么凶恶了,偶尔偷个懒也不大有人管,倒比以前的日子好过些,但工匠们却倒霉了,他们被逼迫着日夜赶工,几乎累死。
这种不寻常的情况让矿工和工匠们感到肯定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他们暗暗希望这次变故能让自己重见天日,早日回去和家人团聚。
但冶金却已不报这种希望,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了。
冶临虽然从风行那里知道了退热和止咳的方法,却再也没有时间照顾冶金。冶金失去了冶临父子的照拂,加上被人刻意的忽视,不几天就把命也失去了。临死前,冶金的手紧紧捂在胸口上,口中不住地念着:“可儿,可儿……”
卫奴并不怕秦人看出他做了什么,只要东西没有被截住就好,到时不管她们说什么,他一概不会承认。直到秦人到达武胜谷的前一天,卫奴才停止了匠作间的生产,然后把技艺出色的匠师挑选出来,让他们换上军装,伪装成士兵,再把刚刚打造好的兵器发给留守的士卒,大大方方地撤出山去了。
来接收武胜谷的是秦国的掌冶令,姓金,名秋,是个又胖又黑的中年女人,随同而来的除了几个文职属员外,还有一个姓武的年轻校尉,以及数百个青壮男女。卫奴无意应承她们,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是贼,因此见过面简单地应答了几句之后,卫奴便拉过已方的陪同者,问明郡王的安排,查验信函及凭证无误后,当天就带着手下离开了山谷,连俘虏都忘了交接。
不过就算没忘,他也不准备再理这些无聊事,这块地盘既然已经失去,无可挽回,又何必恋栈不去!不如另寻出路。
金秋对卫奴的傲慢无礼非常不满,在一个小吏的陪同下看过乱糟糟的工坊和空荡荡的库房之后更是不住地骂人发脾气,小吏看着这个丑女人气得跳脚却又无何奈何的样子,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在心里大赞卫总管精明了得、有先见之明。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做出气筒一直挨骂,为了转移金秋的注意力,小吏含蓄地说起风行的事来,并殷勤地说:“我领您去见一见那位使者可好?”
金秋心中疑惑,她来的时候并没有人告诉还有这么一回事,转眼去看武双,武双和她对看了一眼,却没流露出任何情绪。
一行人来到囚室外,就听见有一下没一下的砸门声。看守不在,小吏连忙自告奋勇去找人拿钥匙,金秋等人只得等着。
“这些人居然如此无礼,也不知哪来的胆子。”金秋忿忿地说。
武双却一点都不动气,淡然道:“他们算准了我们不会因为这些事就拒绝接收。”
金秋闻言不语。的确,秦国矿藏既少,冶铁、铸造技术又低,军队的战斗力也因为武器不够精良无法得到进一步的提高,若非如此大王也不会放弃更多的领土要求而索要这坐偏远的矿山。那小吏说里面那个人是大王派来的,可见大王对这个地方有多么重视。没想到那个姓卫这么阴险,自己刚来就被他摆了一道。
金秋在这里闷闷不乐,武双却已经在集贤院转了一圈,这时候小吏终于拿来了钥匙。
门开处,最先冲出来的是一股臭气,然后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女人。女人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皱,像个乞丐一样,出来之后,这人双手捂着眼,身体却像向日葵似的迎着太阳,自语道:“真是久违了。”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转了个身背对太阳,双手也从眼睛上拿了下来,金秋和武双以为她的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可以开始谈话了,不料她却仍然闭着眼、摊着身子,仿佛她是一张发霉的被子,需要翻一面再晒晒似的。金秋看得目瞪口呆,开始有些不耐,武双却轻笑出声,开口道:“这位姑娘,稍后再晒可好?”
风行原本以为是砚颖赵连之流又来消遣自己,根本没心情理他们,好容易出来一次,她说什么也得先晒晒太阳,其它那些勾心斗角、磨牙斗嘴甚至吃饭的事,全都可以等等再说,此时听到陌生的女声,风行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连忙睁开眼睛。
一个松树般挺拔的年轻女子站在她的面前正含笑望着她,迎着那人的目光,风行回了一个友好的微笑,又转眼看了看旁的人,有男有女,全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心中暗暗警惕,行过注目礼后抱拳道:“各位。”然后便静静等待,再不出声。
女子自己介绍道:“我叫武双,是大秦昭武校尉,那位是掌冶令金使君,那位是陈监作。”
院中共有十人,武双却只介绍了三人,另外七人中有四男一女气质严整,风行猜测可能是护卫人员,余下两人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看起来和武双她们不是一伙的。
每个人都在看风行的反应。
风行也在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反应,她根本不认识这些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认识他们,还是不应该认识他们,便只能先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装深沉,同时打起全副精神用耳朵和眼睛捕捉着信息,暗暗思考对策。
没有敌意,看情形应该是友方。自已能从囚室里出来大概也是因为她们的关系,不过这些人虽然没有敌意,神情中却很谨慎,显示出有保留的接纳,而且是很大程度的保留,所以自己应该不认识她们,不过却应该知道她们的路数才对。这么估量着,风行便继续维持着温和平静的假面和三人一一见礼:“武校尉,金使君,陈监作,风行谢过各位。”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是何人?”金秋严肃地问道。
“风行。”
“是何身份?”金秋不耐地皱眉,这人怎么这样,见到同胞一点激动的意思都没有,问她个话也回答得这么不痛快。
武双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果真是密探的话,嘴严和不露声色是必须的。
“密探。”风行仍然惜字如金。
“密探?”金秋没听说过这种职业,她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和人绕来绕去,“请出示信符证明你的身份。”
风行虚弱地说:“我已经两天没吃饭,很久没沐浴了,可否让我先吃点东西、清洗一下再说话?”
众人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又可能是自己的同僚,顿时也觉得不忍起来,何况有些话并不适合当众谈论,所以都点头同意,并稍稍表示了歉意。此时已是申正,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再去矿场是不可能了,便决定就此收工,去看看住处。
卫奴虽然无礼,但被他留下来善后的人却是不敢放肆的,郡王派来的陪同人员也很恭敬,所以金秋等人的住处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武双让手下架着风行来到她们的住处后,把风行安排在自己住的院子里,便让人准备沐浴,好好缓一缓连日奔波的疲劳。真是的,这一路风尘仆仆,躲躲藏藏的,自己也好久没好好沐浴过了,见到风行那种脏兮兮的样子,顿觉浑身发痒,非得好好洗一下不可。
风行当然也脏得难受,但她饿得更难受,所以她先吃东西。忍着狼吞虎咽的冲动,细嚼慢咽地吃了个七成饱,这才进里屋洗澡。
一大桶温水已经准备好,一个少年候在旁边,在风行进来后默默上前为她更衣。风行差点叫起来,幸亏及时警觉,才将那声呵斥硬生生憋回肚子里,强自镇静地说:“沐浴时我不习惯有人在侧,你出去吧。”
少年应诺一声后退到门外,风行舒了一口气,心想怎么忘了这帮是女尊呢?幸好没尖叫,不然可就露馅了。
洗完澡,风行穿武校尉友情提供的衣服,到院子里去晒头发,初秋的夕阳带着山风穿过风行的湿发,像被一双温柔的手珍惜地抚摸着,风行惬意地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却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我给你梳头吧。”
风行骤然睁开眼睛,“这是什么?是自已失去的记忆吗?还是所谓的时间漂移,把未来将要发生的一个片断送到现在?”想了一会仍然是毫无头绪,便重新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也许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这段时间我的想像力明显使用过度。算了,还是别想了,先别想,好好轻松一下。”
风行双手后撑,半睁着眼望着灰蓝色的天空,继续漂浮在半梦半醒之中,忽然一个声音在头顶轻轻响起:“头发干了,要我给你梳头吗?”
这一刻,风行迷乱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梦是醒,是真是幻,直到梳子刮擦头皮的感觉反馈到脑子里后,她才反应过来,立刻思考:是拒绝还是接受?是道谢还是不道谢?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风行语气温和却态度疏离地说。她觉得这样的态度比较符合自己王室密探的身份:独来独往所以习惯自理,职业特殊所以不习惯和人亲近,高高在上所以不习惯道谢。这个态度倒是正与她的本意相吻合:被照顾所以温和,害怕露馅所以疏离。
风行没有回头,只是伸手要过木梳,少年把木梳递到她手上之后便从她的身后转到侧前方,手里拿着一根木簪侍立着,风行慢慢把头发梳顺,用木簪挽起。其间风行只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也只答一句“云安”,除此之外再无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