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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集贤院的囚徒(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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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大的铸造间内,数个打铁铺间隔排列,呼呼的鼓风声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成一片,每一个铺子都由一个铸剑师带着一个首徒和数个学徒自成一家,互不干涉地忙着自己的活计,互相之间绝少交流。
这是出于铸剑师的骄傲,更重要的是出于保密的需要。所谓同行是冤家,他们都是各地小有名气的铸剑师,平时被人奉承着,对自己的手艺很是自傲,当然不会轻易服人,反而生怕别人偷师,所以大家忙着完成任务的同时,更是一刻不敢松懈地防范着别人。唯一可信赖的只有首徒,因为他们通常是一对亲父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家传的手艺是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立世的根本,每一点成果都是值得用生命来保护的传家之宝,这些手艺,这些累世积蓄的铸造心得,是后世子孙赖以生存的技能,这么珍贵的东西,当然只能传给儿子的,所以即使被掳至深山,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也只肯做工,决不肯把手艺传给外人。但悲哀的是,正是这种传承方式害他们父子一起被掳,这大概算是爱的灾难吧。
每个铸剑师需要保密的关键的技术并不多,所以那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就可以让谷里安排的学徒来做,这些学徒虽说无法得到师傅的真传,但一样是要拜师的。行过了拜师礼,有了师徒名份,做徒弟的就必须表现出一定的忠诚,不然是会被人唾弃的。这些学徒有机会学到一门手艺还是很高兴的,他们不奢望成为铸剑师,只要以后能当个普通的铁匠就很知足了——毕竟也是一个谋生的手段,所谓艺不压身,比别人多一项谋生的技能,就等于比别人多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啊。
但即使是不重要的工作,也不是任人观看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个优秀的铸剑师可以从细微处窥出奥秘,这远不是那些懵懂学徒能够理解的,因此,对于来自外部的帮助,无知的学徒虽然会心怀感激,但做师傅的想法可能就不同了。
那一天,冶猛的小徒弟搬铁料,冶金见他吃力得很,便帮着他抬到铺里,冶猛的儿子冶亮正往淬火的水池里倒水,见父亲面色不悦,便装着失手的样子,把一桶冷水淋到冶金身上。夏天的铸造间极热,冶亮又道了歉,冶金也没有计较,不料当天晚天却发起烧来。
冶金并不是铸剑师,而是那个倒霉的发现武胜谷铁矿的探矿师,原本被关在囚里,后来就和掳来的匠师们关在一起,冶临来的比较早,和冶金又脾气相投,况且两人又非同行不需时刻防范,日久便成了朋友,冶金不愿整日被关着,请求到铸造间帮手,得卫奴首肯后便一直在冶临的铺子里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于是便被别的铸剑师归为冶临一派,好心帮个忙,差点丢了命,这才真叫好心当成驴肝肺。
说起来大家都姓冶,是一家人,实在不该这样对立的。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当初,圣祖带领一众数百人开矿冶铁,煅造铁器,最后选定聪明颖悟者一十七名为弟子,分别命名为冶一至冶十七,此一十七人,把他们的技艺和姓氏传之后代,成为大唐的冶炼世家,并垄断了这个行业,所以天下的铸造师、冶练师和探矿师几乎全都姓冶。
但天下姓冶的五百年前并非一家,因为被圣祖赐予冶姓的十七人并无血缘关系。因此他们的后人也就分成很多门派,自我介绍的时候不仅要说国别、家乡,还要报出祖宗排行,才能说清自己的身份。
冶金病后,冶泰没少和冶亮吵嘴,但吵嘴能有什么用呢,于冶金的病情并不会有任何裨益。
这天,卫奴来铸造间视察,冶临赶忙过去见视,请求他让医生去看看冶金,说他年纪大了,病了这么久也没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再不医治恐怕会没命的。卫奴好言安慰了几句,却说,不是不给冶金治病,实是医生出去收购药材,不在谷中,等医生回来后马上就遣他去集贤院。
卫奴说完便抬脚走了,随行的人立刻把冶临挤开,见他还欲追赶,一个护卫伸臂拦住,喝道:“站住!再上前以刺客论处!”
冶临眼睁睁地看着卫奴走远,焦急之下只好喊道:“有一位风行姑娘也懂医术,求总管让她看看冶金吧!”
卫奴止步,带着讥笑回头看着冶临说:“她不是给冶金看过吗,要是真懂得医术,冶金不是早就应该好了吗?”说完再也不理冶临,叫上冶猛陪他挑剑去了。
冶临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铁铺里。冶金对矿石的成色了解得非常透彻,他的帮助让冶临的铸剑技术得到进一步的提高,所以冶金不止是冶临的朋友,还是恩人,冶临父子无论如何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
傍晚下工以后,冶临和冶泰冲到囚室外,由冶泰缠住不冷,冶临扒在门外请求风行救救冶金,风行说,冶病的方子那天她已经说给病人听了,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把方子重说一遍而已,除此之外也帮不上别的忙了。
冶临扫一眼被不冷踢打却不敢还手的儿子,焦急地求恳道:“还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
风行无奈道:“没有比霍香叶煎水更简单的了。”
冶临为难道:“可是我等全不知霍香是什么,更别说找到它了。有没有像葱姜一样常见的东西可以治他的病?他现在不仅发热,还咳嗽得厉害。”
“用布巾热敷额头、擦拭全身可以降温,至于咳嗽,你用甘草或是芦根煎水给他喝,或者可以缓解一下症状,不过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了,这些不见得能起到什么作用,最好还是用复方。”
冶临不懂什么复方单方的,也没心问这种东西,反正意思明白了就行,眼见儿子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忙赶在看守过来之前再问一句:“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啦!”
不冷狠狠地推开冶临并关上小门,冲他骂道:“你们俩找死是吧!娘的,想死也不要连累我啊!”一边骂一边重重地用拳头朝冶临身上招呼,冶临边躲边跑向冶泰,扶起他落荒而逃。
卫奴挑完剑之后为铸造间订下了更重的生产任务。起兵在即,不论是装备自己还是示好盟友,都需要更多的兵器,他今天挑选的宝剑就是用来送礼的——送给已方的中高级将领以示激励,送给友方的边将则有讨好拜托之意。
回到文清园,身边没有了闲杂人等之后,砚颖问卫奴:“总管,你决定舍弃冶金了吗?”
卫奴漠然道:“养了他这么多年都是白吃饭,再也没找出一处有用的矿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养着他?病死正好,省得再费心杀他。”
“也是,这地方还不知保不保得住呢,若然被秦国侵占,万一秦人放走他,难保他不出去乱说,破坏郡王的声誉。”砚颖知道卫奴不舍得把武胜谷给人,怕他不高兴,便故意把割让说成侵占。“唉,但愿郡王不要答应秦国的无礼要求。”
卫奴怏怏然,“刚从山外送来的消息说,秦国已经答应出兵,条件就是立刻接收武胜谷。郡王已经同意了。秦国不久就会派人来接收,郡王让我把有用的东西能运走的尽快运走。这段时间大伙儿都不会有空闲了。”
“那是自然,多搬一点是一点,总比留给秦人好。唉,真是不甘心。”砚颖再一次替东主说出心声。
卫奴安慰砚颖:“只要郡王得到江山,区区武胜谷又何足道哉,哼哼,只要我们手里有好匠师,何愁没有好武器!”
“总管说得是,只要把集贤院的匠师全都带走,秦人就算得到这里也造不出上等的武器,到时候就等着看秦人出丑吧。”
卫奴面上终于现出快意,“到时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嘲弄一下那些秦女。”说到这里他又想起风行,问道:“那个风行知不知道集贤院里住的是什么人?”
“应该不知道,不冷的嘴很严,风行虽然见过冶金,却不清楚他的身份,院里其他人的情况她就更无从知道了。”
“那就好。这个女人只怕不能杀——其实现在也无所谓杀她了——那就只好骗骗她,匠师撤走之后让守卫住进院子里,不要让她觉察到异样,切记不可再让她走出囚室了。”
“诺,属下会安排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