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王后》鄯月光

6、双面人魔（2）

　　黎帕那看着佛塔下那些朗朗诵经的僧侣，粼粼而来的车马，肤色各异，川流不息的行人以及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等无不反衬出他们对安宁祥和生活的自得其乐逐感慨万千：楼兰，地扼丝路要塞，无数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和汉匈两军对垒的战场……宏伟的宫殿，繁华的街道市区，几度经受创又几度繁盛。

　　“姑娘这么巧。”笑嘻嘻的声音随风灌入耳朵，她看见迎面冒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她打量他，明媚阳光映照在绝美的脸孔焕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柔和似水，柔顺的金色发丝随风飘起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眼眸蓝得纯粹且蓝得透明仿佛集齐了世间所有灵魂的灵性，深邃迷人，仿佛只是稍稍一瞥就能看透对方的心灵。她问他：“我们认识吗。”

　　男子快言快语，自己介绍说：“我叫苏罗漓，刚才也在北城区看热闹来着。谁知转了一圈居然又在这里遇见姑娘，也许遇见便是缘吧。”“不知能否和姑娘交个朋友？”

　　粟特姑娘不可在外随便交友。黎帕那看了看他，心生谨慎，苏罗漓说听闻粟特人喜欢香料，我也很喜欢香料。他刻意靠上前，抬起袖子让她嗅嗅自己身上的香粉味，嗯，一股以沙枣为初香，随着马郁兰和天竺葵香味而逐渐变得深沉最终以甘淳的麝香味划上完美末尾的敏锐的味道闻起来果然更适合聪明的男性。

　　粟特人喜好馨香，厌恶污秽。投其所好，这是接近他们的第一步。苏罗漓眼见姑娘对自己不排斥，说：“这是我碾制的香料。”他拿出一个小小的圆形银盒，兴致勃勃提出邀请说：“有空闲一起切磋切磋如何？”

　　＊＊＊＊

　　“嗯？府上来了一个贵族？”粟特商人巴赛木·拜克尔的妻子妮妲坐在梳妆台前打扮，金发梳成一条粗大的发辫，涂着鲜红蔻丹的纤长手指从梳妆匣里捏出一支支金银花簪在发辫间穿梭，听到女仆法依则的禀告，满腹狐疑地问：“还是黎帕那带回来的？什么身份？”

　　“不清楚。”法依则摇摇头，“但是看他满身贵气的打扮，估计身份地位应该不低。”

　　妮妲是一个纯正雅利安血统的粟特女人。身形高大，两条直弯到太阳穴边的浓密长眉几乎在额心间连一块儿，马鬃毛般骚乱又不失柔美的棕发卷曲着缠绕在耳边，高高的鹰钩鼻几乎和额头齐平，皮肤比洁白的羊脂玉还要纯白无暇比温和的软玉还要温软晶莹然而最引人注目还是性格的泼辣。通俗来说，泼辣有三种意思，第一种凶悍不讲理、第二种做事果断不犹豫有魄力。第三种有生气有活力。她就样样具备，能骂能打能操持家务，在楼兰的粟特人圈子里算出了名，谁都知道巴赛木家里有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惹不起的悍妇！

　　“啪！”妮妲将胡杨木梳子狠狠掷在梳妆台面上，吼声如雷:“黎帕那！太没规矩了！老爷不在家，她怎么可以随隋便便将陌生男人带回来呢？！”

　　巴赛木府邸里宽敞奢华的大厅，按照波斯风格修饰，使用很多眼花缭乱的卷草纹、圣树纹、缠枝葡萄纹、乐园纹、文字纹和抽象几何图案和大面积浮雕作墙体涂绘装饰还有石膏做成的浮雕以及蓝绿红紫等绚丽色彩挂毯。粟特人和多数西域国家一样喜欢席地盘腿坐，大理石地板和地台铺设着各种华丽高贵的手工编织的丝质地毯，地台中央有两张方桌还有一个又一个色彩丰富浓重、花纹古朴典雅的靠垫，镶嵌红色珊瑚的铸铜手工雕刻罐遍布大厅的每个角落。这是波斯帝国极具代表性和典型性的饰物。

　　地灯利用特制孔面红铜板罩面散发出金属神韵的光，在灯的光影中两根粗犷的圆木立柱支撑着整个大厅空间。房梁上那悬挂的蓝色烛灯冲撞出色彩的回旋，穹顶的图案均以曲线均整的蓝色花卉为主如蔷薇、风信子、郁金香和菖蒲等植物图案巧妙结合透着一种艳丽高贵的波斯风情。

　　鲜花、波斯壶还有几个鎏金杯子围绕着拱形壁炉摆放在地毯上，壁炉里红红的火舌哔哔啵啵地舔着燃烧的芦苇杆和树枝不时炸出噼啪的火花，石砌的墙壁经过长年烟熏火烤泛出一层黑光。壁炉上方粗大木梁上刻满一道道焦糊的印痕好像有人故意用烧红的铁钎烙上去，这是巴赛木老爷自创的饮料方式，让仆从把火剪放进壁炉里烧红然后把它在木质的横梁上摩擦去掉铁钎上的灰尘再把铁钎插进装满奶酒的杯中让奶酒发出吱吱声冒起腾腾热气……所以那些印痕就是烧红的铁钎日积月累摩擦出来的。

　　苏罗漓坐在地台上耐心等候许久，更换妆容的黎帕那端着一盘香喷喷的奶茶和点心走进来以礼相待：“请享用。”

　　苏罗漓眼前顿时一亮:漠玉般美丽的粟特姑娘身穿巴比伦紧身卷衣，云鬓刘海仿佛随风飘荡的太阳光线般随意地披垂在肩头丝质般光润的浅金色及腰秀发梳成一条粗大的长辫子，从颈背至发尾均以鲜花与珠饰所装饰点缀像田园间盛开的花朵娇艳而生动，又像花仙坠入尘世。

　　白皙到近乎软滑透明的肌肤犹如凝乳隐隐显出皮下细细青青的筋脉，阳光打在她身上从脖子到脚踝，整个人几乎稀释掉消失不见。漠玉般晶莹剔透的脸庞白嫩中带着红润的气色，雕塑般高挺而纤巧的鼻梁，两道高高飞扬的眉毛好似金凤凰展开的闪着光辉的翅膀。浓密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似蝶羽般轻轻颤动，静淡如海的碧眸仿佛清水洗过的蓝宝石般的色调蓝得连一丝浮絮都没有仿佛被过滤去一切杂色，雨后天空般的纯净中透着一种心静如水的淡然仿佛石子投进去连波纹都不起。巴比伦紧身螺旋卷衣包裹着她高挑的身姿美感立生，顾盼神飞慑人心魄自然地交融出一种光彩夺目的异族风情。

　　巴比伦紧身螺旋卷衣是一块长九十寸宽三十九寸的毛织物，衣料面绣有花边金纹以及吉祥花鸟与几何图形等形态各异的花纹图案，布边有流苏作为装饰，穿法是先把一角搭在左肩上后边经过背部和右腋下再回到胸前再次搭在左肩上斜着经过后背回到右腋下然后在右腋下把布折叠起来，掖进右腋前把最初搭在左肩上的一端垂披在左臂及左手腕上即成。

　　男式卷衣裸露右臂和右肩，女式卷衣则完全遮挡住双臂。

　　巴比伦紧身螺旋卷衣这种早已失传几百年的古老服饰源于拜克尔家族传统，先祖即来自新巴比伦帝国的阿摩利人。自从四百多年前新巴比伦帝国在俄庇斯之战中被波斯国王居鲁士大帝击败，被迫离开家园的巴比伦人逐渐被波斯同化但极少数人固执地保留了旧风俗，拜克尔家族便是如此。如今作为第十五代后人的巴赛木经常会穿上螺旋紧身卷衣当作是纪念先祖

　　“姑娘如此厚待，我不客气了。”苏罗漓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起来。他先是端起奶杯子轻轻地喝了一口，奶茶缓缓地滑过舌尖，漫过喉咙直达心底犹如一股暖流浸入，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听闻波斯人口味喜甜，日常饮用的奶制品等定然会在杯盅里加入一半糖。

　　波斯点心是小麦与果实、蜂蜜的甜蜜结合，令人品尝后幸福感满满。方形托盘里躺着一个个圆形、菱形、三角形、花或动物形状的馕坑焙制点心也有用无花果叶包裹后蒸熟的葡萄干馅点心，还有使用蜂蜜或油菜为馅料的糕饼或油炸的点心，光看就非常有食欲。苏罗漓知道在波斯文化中食物很注重吉祥之意。例如食蜜饯表示生活甜甜蜜蜜；食石榴表示像石榴粒一样多福；食鱼表示像鱼一样活跃。更有趣的是他们将糕点制作成各种形状各有寓意；梯形象征步步登高；鸟形意味着像鸟翅覆雏一样和乐安康等等。

　　然而吐火罗人的口味并不喜甜。但没办法既然是美丽的姑娘做的点心，再甜再腻也得吃下去啊。苏罗漓兴致勃勃挑了一块镶有甜杏仁的菱形点心品尝，口感绵密非常酥软，里面包裹的蜂蜜几乎要流出来好吃得不得了，再咬，满口甜腻却十分有层次。

　　黎帕那看苏罗漓吃得开心，拎起鎏金茶壶又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并且介绍说这道甜点由小麦面粉、牛乳、蜂蜜和糖浆制作而成。“波斯风味点心确实非常好吃。”苏罗漓用丝绢轻轻擦了擦嘴边的碎屑，问她：“不知姑娘可否吃过吐火罗风味的点心？”这话恰好问中她的心事。父母双亡至今，她几乎忘了吐火罗人有什么传统特色的甜点？

　　“姑娘。”苏罗漓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遂主动打开话匣子，谈起美食，“吐火罗人日常除了喜食牛羊驴肉，还很喜欢食用鸽子肉。”

　　“鸽子肉。”黎帕那想起小时候村民们养鸽子，只是为了方便报信。城里人吃不吃鸽子肉她还真不懂得，嗨，鸽子小小的一只鸟，能有多少肉可嚼？若是馋得慌还不如到河边打几只野鸭或大雁呢。苏罗漓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吐火罗人几乎所有的巴扎上都出现烤鸽子这道美味佳肴，皮脆肉嫩，鸽子肉的鲜嫩的口感让人一吃就难以停下……

　　她听着听着，似乎闻到了弥漫的烤肉香气，勾引着肚子里的馋虫，不由自主流下了唾沫时不时吞咽着。“改日我们去尝尝，保准让你心满胃足！”苏罗漓说罢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温柔如水，让她看了仿佛感觉沐浴在阳光底下似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畅无比，“好的。我很期待。”

　　苏罗漓接下来告诉姑娘不少吐火罗风味的甜点，如酸奶疙瘩，是将皮囊内的酸奶倒进甜奶内煮过后，再倒进皮囊用纱布挤掉黄水，晒干呈白色但其中以未提取奶油的酸奶疙瘩色泽发黄、油渍渍，味道最好；一种方块形状的糖果由核桃仁、麦芽饴、葡萄干、葡萄汁、芝麻、玫瑰花、巴丹木、枣等原料熬制而成。还有一种中间夹肉馅、麦仁、碎鸡籽和干果的糕点……

　　“黎帕那——”存心来打搅的妮妲闯进大厅。冲着姑娘大喊大骂起来：“你一个已经订下婚约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你想让我们一家子脸面往哪里搁？！”转而又装得笑容可掬对苏罗漓说：“非常抱歉，倘若有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咯咯咯……”

　　胡闹。谁在胡闹。苏罗漓也不傻，知道肥女人是故意吵闹企图把自己撵走——好吧。本来我只打算小坐片刻，可是你这肥女人闹起来了，我还真就偏不走了！

　　“誒呀。是这样吗？”苏罗漓脱掉靴子，双腿往地台上一盘，稳坐如山，悠然道：“我听说你们拜火教对女子的管束很严厉。已经订婚的姑娘随便带陌生男人回家是要被扔进坑里用石头砸死。怎么。已经做好准备了？让我观赏观赏吧。”

　　妮妲噎住，没想到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吐火罗男人如此精明居然不上当，“还不动手？”苏罗漓那双深邃迷人的碧眼紧紧盯着妮妲，锐利如剑的目光穿透其内心，嘲笑道:“不舍得还是另有用意啊？”

　　妮妲气得哑口无言:“你。你……”

　　————————————

　　夜幕渐渐降临。西城区绿林掩映之间布满了彩色瓷砖装饰的五颜六色的波斯风格民房，内部摆放着照明用的水晶灯，地面铺着各式漂亮的波斯地毯，墙壁上要么画着精美的图案要么全部由细小的各种颜色的玻璃片拼接而成。家家户户亮起灯光远远看过去如梦似幻犹如神迹。

　　“啊哈，黎帕那。其实除了香料，我对音律也颇有领悟。”“如果你不相信今晚我给你露一手！若有什么不足之处请多多包涵。”

　　苏罗漓从波斯壁画上描绘的金黄圆月获得灵感，当场挥笔写下一首关于月亮的曲谱并弹奏给姑娘听。他修长而优雅的手指轻轻抚过箜篌的弦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缓缓流出听起来悠悠扬扬，是月儿在缓缓漫步长空。风声似停静静凝视那美丽的明月。月光是朦胧的，像披着一层银色的细纱。月光是宁静的，柔和的目光淡雅素丽。月光是纯洁的，炫人身姿完美无暇。月光更是孤独的。陪伴美丽姑娘的只有点点星辰。

　　乐音徒然变得急促，似是夜风难以压抑的心跳。砰砰作响。片刻乐音高昂是那夜风盘旋而上向明月奔去。流畅乐音出现一丝呆滞是宏伟的天山挡住了去路。

　　乐音升高，越过天山而后乐音又生出一丝牵绊。是多愁善感的云儿。夜风变得不耐烦。毅然挣脱云儿的怀抱。依然向着明月奔去。

　　乐音升高，再升高，直至最高音后停顿一秒突然转瞬即下，风儿生命流逝力尽而竭。向那大地坠去……咚！一声闷响。风声消失，世间归于平静。月儿慢慢隐退。阳光蛮横地霸占了整片天空。乐音悲泣。是天空泛起的迷雾。是小草流下的泪珠。

　　黎帕那连连称赞，说：“我也有灵感。你听。”她抱起箜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琴弦上轻快舞蹈，悠扬舒缓如淙淙溪水般的琴声从指尖慢慢溢出时竟让苏罗漓在恍惚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空旷、宁静、深远，他开始苦苦寻觅禁不住幻想着意境：夜幕中的牢兰海水平如镜清辉如泻，月光如水，水如天，更让人倾于平静倾于沉思。只在旋律稍稍转高的刹那，晚风轻拂，抬头看皓月当空低首见牢兰海面上的粼光渺渺，心情有点微微起伏，如同水中那轮随着微微荡漾的波纹而有些模糊的明月，而后曲音又低了回去几个单独的音符如同风过之后微波渐平的牢兰海面，让心湖又恢复宁静静若止水。整个曲子恬淡流畅节奏平稳少有曲折几点起伏更增添了几分灵动。

　　一曲完毕，苏罗漓依然沉浸在宁静安详的氛围之中， 许久才回过神，由衷地赞叹道:“我从小就喜欢音律，深深地喜欢箜篌所带来的淡泊悠远。”

　　“只有用箜篌弹奏此曲才能找到融于水光月色中的浩淼、空灵，感到一切世俗纷争悄然而逝。”“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灵感又是从何而来呢？”

　　黎帕那笑道：“我这人很奇怪，从来不会写曲谱，弹奏都是随着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