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月》御茶之水

2、二、惑月篇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正殿依旧是灯火通明。但再是怎样的灯火通明，宫闱依旧处处都是鬼影憧憧，每个人都在黑暗里你争我夺。幽暗处谁又看得清谁。

　　那天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当那把玄铁匕首横空刺去，周围一切瞬间化作虚空。那一刻好像我做了什么，但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眼前所见只有黑暗，耳中所听只有心跳。虽然是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迷茫，就这样把一切葬送在黑暗之中，真的是对的么？我厌倦了黑暗，只想看到月光……

　　月光。

　　地上有了一片月光。不是幻觉。那样的如水银华，波光泛起，引人沉溺——

　　不对。没有什么月光。眼前所有的只是我的破旧药囊。那把匕首插在上面，幽光如残月。掉出的针灸盒打破了，散落一地的金针，静静的幻化成一片月光。

　　……

　　自那天起，我再不愿看到月光。

　　壹

　　我七岁那年，家里人都死了，只有五岁的妹妹和我还活着。

　　那年国内□□，一片大乱。死了很多人。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身上的钱也没有了。我在妹妹头上插了草标，抱着她四处走，最终将她卖给一户徐姓人家。那家人问了我们出身门第，便表示定将妹妹作为徐府童养媳抚养。然后我一个人离开。

　　不是我狠，而是我要让她活。活下去，做什么都好，只要活下去。

　　后来我便一个人四处走。我饿，但是我连树皮草根都找不到了。就在我快要饿死路旁时，有人买下了我的命。一辆马车从远方而来，将我带走，离开了我的国家。

　　我见到了那个买下我的命的人。昔日的赵国长公主，当今的秦国老太后，夏姬。她让其侍医王太医收养了我，但并没有改变我的姓氏。我知道她要的就是我的姓名。这是我唯一可以出卖的东西，我最昂贵的东西。

　　我是夏无且。赵国医者一族夏氏的嫡长子，夏无且。

　　这个名字代表了至毒之毒。作为夏氏一族的嫡长子，我继承的不只是族长之名，我继承的是——

　　天下第一奇毒“绝”的秘方。那是仅夏氏族长一人所有的东西。

　　……

　　被收养后，我的生活很平静。每天晚睡早起，习医制药，看上去和与以前一样。可是我明白一定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因为我已经出卖了我的命运。所以有时候我禁不住问自己，我将面对的未来，是怎样的呢？可是我给不了自己答案。

　　我等待着。

　　有一天，阳光明媚。在这个只有药材的庭院里，我接待了两位客人。一位是一只黑猫，那是华阳夫人的，我一直很喜爱它，但只敢偷偷和它亲近，因为，华阳太后是夏太后最恨之人。而另一位客人，是个年级比我略小的男孩子，衣饰华贵，眼中却有着与他的年极不相称的成熟戒备，还有，深深的孤独。

　　他不停的发问，口气中有着王侯之家的傲慢。我虽然在顺从的回答，眼中却只看到他手上的抓伤与衣衫上的尘土，看到他的疲惫。

　　莫名的，我有些心疼这孩子。我想对他好，我想关怀他，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虽然我什么也没有，连命运都不是自己的，但我还是为他泡上一杯茶，对着他微笑。

　　那孩子脸红了。他手足无措的看了我一阵子，然后开口说：“赵政。我是赵政。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我记住了。自此我们成为朋友。

　　很快夏太后召见了我。她知道了这件事。夏太后好象有些意外，但也似乎很满意。

　　“这是命啊。”她说，“夏无且，这就是你的命。时机一到，你便刺杀假王。那女人养在名下的愚子，所生的也是孽种。他们不配做秦王，只会毁了秦国。一旦秦国落到他们手里，你便刺杀他们。”

　　阳光依然明媚。而我，却再不可以堂堂正正行走在阳光之下。密底揭开了。原来我不属于阳光，原来我属于黑暗。

　　我什么都没有对赵政说，也不把他当太子看。我只当他是他，名叫赵政的少年，我的朋友。时机尚早，我对自己说。终日只是与他嬉戏，也讲些道理顺服他骄纵的性子。

　　如果他能成为明君，我也就不必履行刺秦的命运。我这样期望着。

　　贰

　　政说要带我出猎。我很高兴。因为听说猎场有一条河，那让我想起故乡的风俗——渡月。我很高兴的把这个风俗讲给赵政听，他也很感兴趣。我们约定到了猎场要一起渡月。

　　可是后来计划吹了。我不清楚原因，但我想大概与他时常跑来玩耍有关。政没再来找我，想来定是心里难过。因此我去找他。我趁着夜深王太医入宫为太后诊治的机会，跑到太子宫去。我看着少年一脸的倔强，知道这时他不想听我说些安慰的话。于是我什么都没说。我们只是站在庭前，静静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满庭如水的月光。

　　夜很深了，更鼓已敲过了两次。但是两个小小少年仍然那样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动。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专心于眼前的夜景，甚至忘记了身边的人。夜空辽阔，我深深凝视着遥远的银河。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银河是如此的璀璨，又是如此的幽深。因为群星是那样的明亮，群星周围的黑暗就变得更加深邃。光明诞生于黑暗之中，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正是因为光明的存在，黑暗中的一部分被照亮并同化，而照不到的那一部分，则永远不能成为光明……

　　一时间恰西风大作，满庭银杏蝶舞，有若星泻银河。赵政玩心大起，立刻向前一跃，跳入一庭月光之中。他大笑着，扑捉那些飞动的黄叶，并招呼我一道来玩。

　　我没有动，因为我动不了。月光之中的赵政是多么明亮啊！他的世界是光辉的。而黑暗中的我虽然看见了光明，却无法被同化。因为我属于那片无法被照亮的黑暗。所以我只是对他微笑着，温柔的微笑着。我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否能成为称职的国君，但是从此我下定决心。

　　从此我下定决心。赵政的明亮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我要永远的珍爱它。

　　珍爱我最重要的人。虽然，这绝不可能。

　　叁

　　陛下登基后第七年，彗星先出东方，见北方，五月见西方。将军骜死。陛下以攻龙、孤、庆都，还兵攻汲。彗星复见西方十六日。夏太后崩。臣养父王太医亦老死。

　　那一年，陛下二十岁，臣夏无且二十三岁，职为侍医，侍奉华阳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