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月》御茶之水

1、一、浣月篇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正殿依旧是灯火通明。但再是怎样的灯火通明，从帝位上看宫闱，都是鬼影憧憧，每个人都在黑暗里你争我夺。幽暗处谁又看得清谁。

　　那天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月光了。当那把玄铁匕首横空刺来，周围一切瞬间化作虚空。那一刻好像有人做了什么，但我不知道那人做了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眼前所见只有黑暗，耳中所听只有心跳。意料之中，我并不慌乱。但还是微微的觉得遗憾，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月光了。

　　月光。

　　地上有了一片月光。不是幻觉。那样的如水银华，波光泛起，引人沉溺——

　　不对。没有什么月光。眼前所有的只是一个破旧药囊。那把匕首插在上面，幽光如残月。掉出的针灸盒打破了，散落一地的金针，静静的幻化成一片月光。

　　……

　　自那天起，我再不愿看到月光。

　　壹

　　血流了下来。

　　血流了下来，那只猫抓伤了我。那只黑猫。

　　猫抓伤我之后即刻轻捷的跳入花丛而去，黑影时隐时现，仿佛逗引我捉不到它。心头火起，我紧随而去。这猫好大胆子，竟敢伤我！自小我从未受得半点委屈，而这猫竟然抓伤了我！

　　一路紧紧追去，我无暇顾及脚下穿过多少虹桥云廊，一心只要抓住那猫。那猫东窜西躲，引我越走越远，偏离了亭台宫殿，待觉察时猫不见了，我迷失在菊花深处。抬首四顾，已是身处一所幽僻旧馆，不同于宫殿的肃穆，这里空气安闲，院中搭着高高低低的架子，有着一种奇特的味道……

　　“真难得，有客人来了。刚来了一个，没想到又来一位。你好啊。”有人从菊花丛后走出，手里抱着那只猫，和气地向我打招呼。

　　那天是个好天气，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眯起眼睛努力想要看清他。眼前的人是位比我略高的少年，一身寻常衣物，看上去不像宫人。他向我微笑着，很亲切。我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容。

　　“这是哪里？”

　　“这里？太医馆啊。”

　　“你不可能是太医……你在这里做什么？”

　　“晒药啊。最近雨水多，怕潮气坏了药物，今天天气好，师傅让我帮忙拿出来晒晒。”

　　“这么说，你是太医的门徒啰？你的名字是？”

　　“无且，夏无且。”

　　这个名叫夏无且少年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放下怀中的猫，拿出一方素帕为我裹手上的伤，又轻轻拍去我衣上的灰尘。

　　“你……”

　　“请先休息一下吧。走了很多路又一直问问题，不累吗？等会儿我再回答你的问题。且稍等，我泡杯茶给你。”

　　“……赵政。我是赵政。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名叫夏无且的少年，第一个对我亲切的人。在宫中我折花攀木，踢打宫人，混世魔王一样。诸般作为，无人敢语，但也无人对我微笑。深宫之中暗流汹涌，母后也好，父王也好，每一个人看我时，眼里都不是我，更不要提对我微笑。

　　他们看的是东宫太子。不是赵政。

　　只有这个人，他的眼中一片澄静，微笑那么真诚。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不为我是谁。

　　夏无且。我记住了这个名字，一辈子不会忘。

　　贰

　　“明天父王要出猎呢，我打算带你做侍医。一起去玩吧！”我这样邀请着。

　　“好啊。”无且放下手中捣着的药材，对我微笑。

　　“所以今天无且你替我习字吧。你会仿我的笔迹，一定很快就可以完成的，这样明天就可以毫无顾虑的玩了，好计划吧……”

　　“不替。自己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你是未来的王，是不可以懈怠的。有英明的王，才能有强盛的国家。”

　　“无且，你又来了……”

　　初识之后，我们很快成了朋友。无且长我三岁，性格温文，聪敏好学，是王太医的养子，却是姓夏。

　　“我本就姓夏，父母双亡后，王太医心好收养了我，也没让我改姓。”他这样笑着解释。

　　虽然身份悬殊，但孩童间产生的友谊仍是纯真无瑕。我喜爱无且，只要有机会我便从太子宫中溜出来找他玩。无且也总是很开心地和我玩，但那必须在他完成应做的活计，我也做完今天的功课之后。

　　起初我总是扔下功课出逃。无且便耐心的给我讲一些道理，像是“今日是今日毕”什么的，但讲得最多的还是王的义务。这些话太子傅也讲过，但是出于顽皮逆反的心态，我不肯听从。不过听着无且温和的言语，不知不觉间也就听了进去，并且如此做了。

　　无且很会讲故事，他知道很多民间传说神怪故事，我很喜欢听。他听我说出了的地方有一条大河，便告诉我，在他的故乡，人们会选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渡过一条美丽的大河。

　　“这种风俗叫做‘渡月’。人们相信渡月可以使人们洁净心灵，打开心眼，看见以前人们所看不见的东西，不为妖怪与黑暗所迷惑。”

　　“真好，我们也这样做吧！”

　　“好啊。不过也要看明天的天气如何，还有，你今天的功课能不能完成……”

　　……

　　第二天我们没能渡月。

　　原因很简单，我急功近利的熬夜写功课，结果因为睡的昏昏沉沉把之前背的书全忘了。太子傅生了气，竟说都是因为仆从卑贱惑主，因该责罚。我一气之下掀了书桌，抓起毛笔竹简什么的砸他。身为太子竟然殴打太子傅，父王一怒之下责令我留在太子宫中反省，三日之内不得外出。于是我们没能跟随出猎。

　　我很沮丧。本是一心想要带无且出城好好玩玩的，但是计划成了泡影。言而无信是最恶劣的事情。我觉得无颜去见无且了。

　　我不好意思去见无且，无且却来找我了。他趁着夜深王太医入宫为太后诊治的机会，跑到太子宫来。不过这时我不想听他说些安慰的话。无且也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什么都没说。我们只是站在庭前，静静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满庭如水的月光。

　　夜很深了，更鼓已敲过了两次。但是两个小小少年仍然那样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动。我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无且好像在凝神静思，因为连我正在看他的眼神，他都没有察觉到。我细细端详着他的脸。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无且的眼瞳好黑，就像暗夜中的巨河，让人看不清波涛下的涌动。好像看久了就会陷入河中一样……我突然感到有些惧怕。

　　一时间恰西风大作，满庭银杏蝶舞，有若星泻银河。我玩心大起，立刻向前一跃，跳入一庭月光之中。我大笑着，扑捉那些飞动的黄叶，并招呼无且一道来玩。无且没有动，只是对我微笑着，温柔的微笑着。我不知道那笑容是否明亮得如同猎场上河面涌动的月光，但是从此我下定决心。

　　从此我下定决心。无且的笑容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我要永远的珍爱它。

　　珍爱我最重要的人。虽然，这绝不可能。

　　叁

　　朕名为政，姓赵氏，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父王驾崩后，代立为秦王。当是时，秦地已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东至荥阳，灭二周，置三川郡。吕不韦为相，封十万户，号曰文信侯。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李斯为舍人。蒙骜、王齮、麃公等为将军。因朕年少，初即位，委国事大臣。

　　那一年，朕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