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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上草,初露曦 ...

  •   漆黑的长夜,他摸索上路,一盏昏黄的灯笼,挂在破破烂烂的板车上,随车身晃荡前行,清辉落在泥泞坑洼的小路上,映着一个娇小瘦弱的身体,如鬼魅夜行。
      “靖平王谢重英,溱水河一战,全军覆没于郸州天险,大商国战神之名随此战而一朝泯灭。他带着仅剩的三千亲兵私自逃回京都,副帅顾原岭死守闻州,终不敌北虞骑兵,战死闻州,闻州一线随即沦陷。当夜,北虞骑兵横跨溱水河,郸州,闻州九城,城中几十万百姓皆丧生于北虞长刀之下。”
      清晨落了场淅沥小雨,肃冷的京都,沿路的白杨树笔直地伸向天空,如同执着战戟守护大商的军。
      临街小铺陆续撑开外篷,早食店热气蒸腾,遥遥见着一七八岁的小孩吃力的拉着板车穿过潮雨,板车上两具被雨水泡到发胀的尸体,均用白布遮了面。
      沿街而过时,街边众人皆捂鼻快步绕开。这尸体已随着板车在路上行了不少日子,尸斑累累,若不是处在寒冬,怕是早已尸蝇满身。
      小孩受伤的血口混着密集的雨滑落至已破烂不堪的小皮靴,倔强小脸凝着污泥,他躬身用力的把粗糙的缰绳往瘦小的肩膀上扛。每走一步,地上的积水中便清晰的印出一双带血的小脚印,怀中的猫儿仰了眸看他,怕冷似的又缩了回去。
      早食店里,老板递上客人的热汤面,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若不是燕王从北境狼奔三夜,在晋州一线劫住了北虞骑兵,血战半月,京都恐怕也早已血流漂杵。燕王称帝后,陈思存得皇旨,在一夜间杀了不少前朝旧臣,连家眷都不曾放过,但靖平王谢重英的夫人沈玉阶和那刚满周岁的小儿却不知所踪。”
      “沈玉阶啊,她以前可是名满京都的淮水三艳之一,听闻靖平王可是忤逆母亲,差点气死了老夫人,才娶了她进门。”这一开头,所有人都议论了起来。
      “那靖平王一家一百二十九口也真是惨,一夜之间便被斩了满门!”
      “是啊,好歹当初燕王称帝前,他镇守一方,可是立下不少赫赫战功。”
      “听闻靖平王连尸身都被分割于九地,不得入殓。”
      “谁让他搁着中都几十万百姓不管,自己带着亲兵跑了?他是罪有应得!”
      “这难说唉,一朝天子一朝臣!”
      小孩的板车停在国公府门口,他张着小嘴深深吸了一口气,迎着淅沥沥的雨抬头看门匾上几个硕大的烟墨大字。
      有眼尖的侍卫认出了眼前一身泥泞,肮脏得不像话的小孩。“小,小,小公子?”他说完转身便跑,边跑边喊:“丞相,丞相,小公子,小公子回来了!小公子回来了!”
      顾乔野静静站着,周边的雨越下越大。小小的身子,却透着孤傲的悲戚。无言的悲伤压在他瘦弱无助的肩上,像沉重的铁。
      门口出现一个苍老的身影,拢在雨雾里,身姿挺拔,只是鬓间早已霜白,侍卫为他撑了丝绢伞,却在他匆忙上前的步子里,湿了半边衣衫。
      “祖父,”顾乔野硬咽,却没落泪,他从闻州一路回来,他靠自己瘦弱的肩膀把他们带了回来。“阿野把父亲,母亲带回来了!”
      顾荣颤着手指想揭开板车上尸体的白布,顿了顿,又收了回来。他老了,老得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儿媳已死在中都的消息。他蠕动着双唇,不想让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可泪却止不住的淌,滑落苍老的眼帘,落在顾乔野的手背上,像一个个滚烫的烙印。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几个字:“好孩子!”他轻柔把顾乔野拥进怀里,抖着声音重复说:“好孩子,好孩子!”
      谢重英携亲兵从郸州出逃,只为回京都见妻儿最后一面。却在燕王即位后,送掉了谢府满门性命。顾原岭与同为副将的妻子在他后方死死守着闻州不肯让北虞过境,最后双双殉国,郸闻双州九城尸骸塞流,血漫边城,尸体被北虞马蹄践踏成泥。
      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是刀剑,顾原岭当场被十几把刀剑贯穿了身体,他口中含着鲜血,低头看被他护在战袍下的孩子,“我儿……”
      他微微颤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握住刀柄,让身体依然伫立于风中,喘息着道:“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这是父亲最后的长叹,他却不想做那太平犬。
      顾乔野跟面目全非的死人背抵着背,喘息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他害怕的盯着脚边被北虞马蹄踏烂的脸,那里面,有他的母亲。他徒手在这堆烂肉里翻找着母亲的尸体,一遍又一遍。
      “父亲”他哽咽:“阿野…好怕!”
      顾原岭的尸身就立在他身边,顾乔野小小的身子颤抖,抬眸看他。
      “我的阿野,别怕!父亲是你的盾……”
      从前,他一直以为,父亲是他的盾,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盾!父亲的肩那般宽厚,他坐在上面,伸手便能摘下边淮的星辰。这面盾,在北虞长刀的乱箭中,依然把他紧紧护于战袍之下。
      顾乔野生生逼退眼中即将落下的泪,这样,他才能在厚重的尸体里把母亲辩得清楚。“阿野,要把你,和,母亲……”他每说几个字便会哽咽着吞咽下泪,“带回,家…带你们回家……”
      顾乔野被鸡鸣声惊醒,耳边仿佛还有母亲声声的呼唤。
      “小野!”
      “小野!”
      冷汗濡湿了发鬓,这梦,他做了五年,自闻州一役后,他日日都做着相同的梦。梦里,电闪雷鸣间,满身是血的父亲把他护于身侧,在血雨腥风中伫立成盾,他的盾。
      他眯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日光柔和的落在窗棂上,小亲卫桓泽捧了铜盆进来,说:“小主子醒了?”
      “嗯,”顾乔野翻身起来,趿了木屐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
      顾乔野接过桓泽递过来的热毛巾,边擦脸边问:“祖父说今日请了新先生,人来了吗?”
      “嗯,人已经在前厅和丞相大人喝茶了。”
      顾乔野默了须臾,把毛巾递还给桓泽,说:“昨夜我听院中丫环说,袁家来向姐姐提亲了?”
      桓泽在铜盆里掏着毛巾,淡淡道:“主子别听那些丫环乱嚼舌根,袁家怎么配得上我们家大小姐。”
      桓泽这可是说了实话,袁继言虽是大商国兵部尚书,官居二品,膝下一儿一女。大儿子袁浮啸已到了适婚年纪,但无官无爵,整日里游手好闲,便是烟花柳巷的常客,若说袁浮啸真来了顾家提亲,想必顾乔野第一个便会提着扫帚把那袁浮啸打出去,这等人品之人,的确是配不上他姐顾如莹。
      顾乔野嗯声,垂睫出了房门。
      “谢重英该死,郸州有十五万兵马,分四州设防,溱水河兵败,北虞骑兵便直取了郸州一线。如若他当日不率亲兵败逃回京,原岭在闻州也不会打得如此辛苦,最后还……”
      老者深深叹息,没有再往下说,手上的茶碗轻轻磕碰间发出清脆的哀鸣声。
       顾荣颔首抿唇,双鬓的白发更见寒霜,“时过境迁,不提也罢!”
      谷怀安眼中也掬了一汪泪,抬袖抹了一把,说:“当年,北虞像一把钢刀,从溱水河一路捅穿了郸闻双州,如若谢重英逃时,一把火烧了粮草,没有足够的辎重,北虞再彪悍,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可惜了原岭,一腔热血,喂了狗!”
       顾荣叹息,虽已过去五年,但谈起他那死在中都的儿子顾原岭,他仍是敛不住心中惆怅,“谢氏一族早已被皇上斩了满门,即使要追究,现在怕是也无人能背得起这中都几十万百姓血债。”
      房中寂静,气氛沉重。
      “爷爷。”顾乔野恭敬的在门外叩了首,“孙儿给您请安!”
      “小野来了!”顾荣脸上霎时阴云散去,有欣慰的笑,说:“快来拜见谷太傅。”
      “小子顾乔野,见过谷太傅。”顾乔野乖巧,依然恭敬叩首,抬眸不解的看向顾荣,太傅不是应该在宫中教□□吗?为何会来国公府做他的先生?
       谷怀安一看他那小眼神便笑了,一扫方才心中阴晦,这小家伙年龄不大,眼中藏不住事儿,不过倒是聪明伶俐得很,和他母亲小时候倒很有几分相似。“什么太傅,那也是前朝旧事了,是你爷爷抬举老夫。”谷怀安嗟了口茶,说:“到今日还称老夫一声太傅,还让我们小野见笑了。”
       顾乔野看眼前老者和熙,也对他生涩笑了笑,说:“小野不敢。”
      谷怀安不拘小节,大袖一挥说:“小野以后便称老夫一声谷先生便好,老夫这辈子,弟子不多,虽谈不上桃李满天下,却个个都是当朝重臣,小野可要努力些才好!”
      “小子定当勉励!”
      “好,好!”谷怀安大笑,说:“顾丞相可是有个好孙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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