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霍比特人+指环王）》許振雲

8、（八）

　　半兽人箭矢带来的痛楚已经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微微刺痛与草药清凉。对一名战士来说，这刺痛简直微不足道。但已至半夜，莱格拉斯却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加里安听到声响，举灯掀开帘幕，躬身走进来询问：“王子，是伤口难受吗？”
　　俊美的脸大半露出绒毯，王子轻声回答他：“并不是伤口……”
　　加里安笑了笑，将白银灯座轻轻放在王子床头。这是军营里最好的营帐之一，就在瑟兰迪尔王大帐旁。加里安坐在矮凳上，给王子掖了下被角。这令莱格拉斯感到害羞。他低声说：“谢谢。加里安，我这样整天躺着，可真是有些丢人……”
　　“您怎么会这样想？再没有比拯救他人而负伤更光荣的了。”加里安讶然挑眉，“哦，您是因为伤口快要恢复，所以精力旺盛而睡不着吗？”
　　莱格拉斯沮丧地摇头：“当然不是。”
　　“那您是在为什么事担心吗？”
　　担心？是的，战争带来的影响太大了。他清楚，黑森林面临的重重威胁，并不因与人类、矮人共同奋战过而减少半分。孤山暴露出更深切的危机，他从种种信息里已嗅到危险的黑影可能将如疾风袭来……而且，他确实担心他的父亲，他的朋友……
　　“嘿——”没等莱格拉斯说什么，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有人将帘幕掀开一角，探进来一个黑色长发的脑袋。
　　“埃洛赫！”王子惊喜叫他。
　　加里安不赞同地皱起眉头：“这么晚了，守卫没有拦你？”
　　“可是你们并没有休息呀，”埃洛赫快活地躬身进来，从怀中掏出一堆食物和一壶果汁，“我看到这里灯火通明，就想来看看你。”
　　莱格拉斯笑着接过一小块乳酪面包，对加里安说：“反正我睡不着，你也留下陪我们聊天好了。”
　　加里安只好无奈地伸手去拿食物。
　　“埃洛赫，你今天看见陶瑞尔了没有？”
　　埃洛赫抬眼，有些讶异：“她没有来看你？”
　　莱格拉斯摇摇头：“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她……你知道，奇力死了，我很担心。”
　　埃洛赫点头：“我明白。这几天我看到她的时候，都没有见她笑过。这种事对我们精灵来说更是难以愈合的创伤……我想陶瑞尔是真的很喜欢那矮人小子。”
　　“说起陶瑞尔，”加里安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开口，“她以后可能不会跟我们一起回黑森林了。”
　　莱格拉斯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扔掉面包撑着床整个人坐得直直的：“为什么？！父王真的放逐她了？他明明答应我——”
　　“不，”加里安皱眉打断他，“陶瑞尔自己提的离开。”
　　“……为什么……”
　　“黑森林……不好吗……”
　　莱格拉斯紧紧皱着眉。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他讨厌这样。
　　“我想，那个矮人死去也许对她打击太大了，总归是想远离一些伤心的记忆吧。不过听她自己的说法是希望能去中土别的地方游历。”
　　“但是……”
　　埃洛赫眨眨眼睛。他看一眼加里安，然后突然站起身：“加里安大人！”
　　管家被他吓了一跳。
　　“我突然想起来，父亲说，他那儿还有一份药水是最迟明天一早就要给莱格拉斯喝的，但明早我怕他来不及亲自送来……”
　　加里安皱眉：“为什么之前不派人送呢。”
　　埃洛赫笑了笑：“今晚才熬制好的，来不及……您也知道，药水这种东西对饮用时间的要求非常严格。所以，能否请您亲自走一趟？”
　　“现在？”加里安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瑞文戴尔精灵。
　　“当然。他现在肯定还没睡。”
　　加里安皱眉想了想，看一眼床上养伤的莱格拉斯，最终只好答应，嘱咐他们几句就起身离去。
　　而管家的身影一消失，埃洛赫立刻抓住莱格拉斯的手腕：“我父亲说你的伤口已经结痂，是不是可以出门走动了？”
　　莱格拉斯快乐地眨眨眼：“当然！”
　　埃洛赫笑起来：“跟我到东边的残垣去吧，埃拉丹陪着陶瑞尔正坐在那里喝闷酒呢。”
　　莱格拉斯没再多说，立刻起床穿戴外套。伤口隐隐疼痛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出门前，他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可你让加里安去埃尔隆德大人那里……不怕受罚吗！”
　　埃洛赫摸摸鼻子：“父亲的营帐那么远……咱们只需要快一点儿。再说了，他手头确实有药还没给你服用，今天才见他熬制好的！”
　　莱格拉斯这才放心。
　　营帐外，漫天的星光因灯火晦暗而愈发明亮。冰冷的空气令他整个儿变得无比清醒。陶瑞尔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慢慢站起来，却并没有挥手致意。莱格拉斯与她目光相对，最终相视一笑。
　　“我的朋友，坐下吧。这些酒，介意与我们一起分享吗？”
　　埃拉丹拉着莱格拉斯让他坐到中间，然后笑着说：“我们不介意与埃洛赫一起喝酒，但你，王子，我更希望等你好全了，再一起喝个痛快。”
　　莱格拉斯笑了笑，并没有强求，只是点头转过脸看向女精灵。
　　陶瑞尔低下头：“您……知道了。”
　　莱格拉斯点点头：“我从加里安那里听到的消息。陶瑞尔，你执意要离开黑森林吗？”
　　“是的。我是一个犯下反叛罪名的精灵，当然也不会适合再继续担任护卫队长。”
　　莱格拉斯皱眉：“可我已经从父王那里得到了保证，他不会放逐你……”
　　“无论陛下是否放逐我，我都不会留下的。”陶瑞尔耸肩，“陛下没有放逐我，是他的仁慈。而我自己，我自己……我遵从自己的心，去追逐一份情感，至今，我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事实上，最终这份情感带来的仍旧是撕裂一样的痛苦。”
　　陶瑞尔忽然哽咽了一下，然后她轻声说：“王子，我并没有获得我想要的感情和快乐……并且在事实上背叛了黑森林。”
　　“你并没有——”
　　“以护卫队长的身份，我就是这样做了啊。”
　　莱格拉斯皱眉，慢慢闭上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那，你准备去哪儿呢？”
　　陶瑞尔低声说：“我和埃拉丹谈了很久，他建议我如果决议离开，可以去北方。”
　　“北方……？”
　　“抗争黑暗的力量，就在北方。那里有无尽需要帮助的人。我想，我在那里能找到自己存活的意义。”
　　莱格拉斯点点头：“也好。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希望你能明白，黑森林的门必定是为你敞开的，陶瑞尔。”
　　“王子，”陶瑞尔转过脸，深深看着这个相处良久的朋友，“我们会在黑森林重逢的吧？”
　　莱格拉斯愣了一下，笑起来，如同月光那么清亮：“当然。就算不在黑森林，在别的地方，朋友总归是会再见的。”
　　埃洛赫与埃拉丹则抬起手拍拍他们的肩膀。
　　离别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时间的推移，谈话渐酣的几个人早已忘记莱格拉斯的伤病。寒气侵袭，夜露深重，偷跑出门的后果竟就这样被朋友间的交谈远远抛诸脑后。
　　最终埃尔隆德见到的就是月光下，几个精灵簇拥着那位王子，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和加里安的到来。此时加里安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但碍于埃尔隆德在前，他倒也不好发作。
　　领主终于沉着脸，高声呼唤了自己闯了祸的儿子：“埃洛赫，埃拉丹——！”
　　双子之一吓得一跳而起：“父亲？！”
　　埃尔隆德慢慢走近，而莱格拉斯也慢慢起身。
　　没等埃洛赫说话，他就先开口说：“埃尔隆德大人，对不起，是我执意要出来找他们，请您不要责怪……”
　　“埃洛赫！”领主并没有理会王子，而是直直盯着自己的小儿子。
　　“对不起……父亲……”
　　埃尔隆德冷酷的面容，在莱格拉斯眼中显得有些陌生。
　　“你欺骗黑森林的管家，并且私自带着他们曾重伤濒死的王子出门，面对这寒冷危险的夜晚……埃洛赫，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埃拉丹哼了一声：“莱格拉斯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来去，没有谁会代他做主。领主，埃洛赫是您的儿子，我想您不至于大公无私到为了这件小事要绑着他去见瑟兰迪尔王吧？”
　　埃尔隆德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转向加里安：“这件事，我会亲自去找瑟兰迪尔王道歉。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答应。”
　　“父亲！”
　　“领主大人！”莱格拉斯着急地大声说，“您没有必要这样做。这件事，出于我们几个的朋友关系，并不是什么大事！”
　　见埃尔隆德没有任何软化的反应，他转过脸看向加里安：“加里安！你不会告诉父王的，对吗？”
　　加里安摇摇头，沉默地向他行礼，然后转向埃尔隆德：“您是尊崇的瑞文戴尔领主，必定，一诺千金。”
　　随后，他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王子，希望您能尽快回到营帐休息，天已经快亮了。”
　　冷风中传来管家的话。
　　莱格拉斯明白，加里安是真的非常生气。他无奈地看一眼埃拉丹埃洛赫，然后看向埃尔隆德。领主坚毅俊美的脸在灯火映照下没有一丝笑容。王子忽然觉得清晨到来前的气息，是如此冰冷又刺骨。

　　当白日来临的时候，河谷镇热火朝天的重建工程再次开始。林地王国的精灵为他们提供了必要的帮助，这当然是为了以后的通商友好往来。战争使他们都如此需要财富。
　　埃尔隆德与瑟兰迪尔会见的结果之一经由加里安转告给了莱格拉斯——瑞文戴尔精灵必须在今天全部离开，一个也不准留下。
　　虽然这已经够让人难以接受的了，但莱格拉斯还是非常冷静地问道：“他是不是还答应了别的什么？”
　　“您是说作为道歉的补偿吗？”
　　王子难过地点头：“这其实，并不是埃洛赫他们的错……”
　　“陛下也并没有提过分的要求啊，”加里安挑眉，“只不过新仇旧恨让陛下更加暴躁了而已。此前双子私闯我国之事，陛下一直留着没有多说，这次您已痊愈，自然无需忌惮。两祸相加，陛下也仅仅是要求埃尔隆德领主交还您祖父曾在盟约中赠与瑞文戴尔的宝剑罢了。”
　　莱格拉斯睁大了眼睛：“父王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
　　“那是……”
　　“那本来就是我国的宝物。并且是瑞文戴尔先背叛的盟约。这么多年没有讨还，只是用来补偿他们家双子闯的祸，对瑞文戴尔也是非常划算的。”
　　莱格拉斯震惊地看着加里安。他的管家，果真是一切以瑟兰迪尔为先。于是他气闷地闭起自己的嘴，然后重重坐回床沿，不再多说一句。
　　营帐外马蹄声声。莱格拉斯有些心烦意乱，但他知道，那是瑞文戴尔精灵们已经在收拾行装。加里安并没有守在这里。所以踟蹰半天，他最终还是冲出门。
　　“您真的这么快就要离开？！”莱格拉斯远远看见埃尔隆德高大的身影，立刻焦急地跑了过去。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焦急在对方眼中可能并不寻常，于是他止住脚步，并且退后一些。
　　埃尔隆德皱眉，牵住缰绳：“王子？”
　　他的目光逡巡在对方肩部：“你的伤，并不适宜在一夜未睡后这样奔跑走动。”
　　莱格拉斯大声说：“可我已经康复了！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相信，我并没有你们想得那样虚弱！”
　　埃尔隆德一愣，随后笑起来：“哦，是吗。那就好。”
　　莱格拉斯眷恋于这个笑容，却也后悔于自己的无礼。但他心中郁结，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自加里安说瑞文戴尔精灵必须马上离开，他的心绪就没有平静下来说。这个时候，他才更加确认，自己在埃尔隆德眼中可能就是个需要照顾的、没长大的孩子。他讨厌在埃尔隆德眼中看到的讯息，那将他与双子一样看待的长辈的照拂与关怀。这令他刚到沮丧。而这样的心情，哪怕此前和父亲政见不合，也不曾降临过。
　　埃尔隆德看着精灵王子。他是那么漂亮、朝气蓬勃。早晨的露水凝结于他的发梢、眼睫，如同水晶一样剔透干净。
　　领主目光深沉，看了许久。然后他发现小王子的耳朵尖儿有些发红。于是他轻轻笑了一下。莱格拉斯立刻红着脸错开目光，懊恼地说：“埃尔隆德大人……宝剑的事，对不起。”
　　埃尔隆德看着他：“你没有必要道歉。这是瑞文戴尔必须付出的代价。你父王开出的条件，皆十分合理，所以，请王子你不要道歉。”
　　“可是——”
　　“没有可是。”
　　马儿打了个响鼻。领主伸手抚摸着坐骑顺滑油亮的鬃毛，目光温和，再不见昨晚慑人的冷意：“我的儿子们闯下祸端，林地之主要求偿还，都是合理的。也只有在答应了条件之后，我们才能这样平和地在一起谈话，不是么？王子。”
　　“可是，您还救了我的命……”
　　埃尔隆德眨眨眼睛：“为什么你一定要陷入这无尽的欠与不欠的难题里？”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其他还有什么可以开口跟您说。莱格拉斯在心中轻轻叹一口气。他不害怕冷漠，更不曾想象鄙夷，只因眼前这人深邃的目光与强大的力量，他才一次又一次陷入这虚无缥缈的妄自菲薄里。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并不正确。甚至不合常理。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因为我不知如何才能让您接受我的谢意。”
　　“哦，王子，”埃尔隆德终于大笑起来，“我当然接受！”
　　然后领主从腰袋中取出一件东西，伸手递向莱格拉斯。
　　王子讶异地看着那紫色水晶瓶：“这是？”
　　像手指那么大的一只药瓶，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然后这药瓶被郑重放进他手心。
　　“非常有效的彻底根除毒素、治愈伤口的药物，我花了几天来熬制……剂量不多，但一滴足以保住精灵的性命。你是一个战士，必然是需要它的。”
　　“不，这太贵重！”
　　“原本就是给你的。如果你不肯接受，我将带着遗憾回到瑞文戴尔。”
　　莱格拉斯沉溺于对方深沉幽暗的眼睛。然后，他收起手掌，紧紧握住了那只小巧玲珑的水晶瓶。
　　“谢谢……埃尔隆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