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霍比特人+指环王）》許振雲

7、（七）

　　当晨曦照耀于长湖，孤山黄金般壮美的身影便于云雾中显现。相对着这景色的，正是长湖镇焦黑的残影。恶龙喷火毁灭了这座城镇，而巴德用黑箭了结那恶龙的性命，却并不代表和平真的来临。更多的半兽人军队，已自远方蠢蠢欲动。
　　幸存的人类聚集在巴德周围，拥护他为领袖。而莱格拉斯等精灵行走于人类之间，是如此醒目的存在。许多孩子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恐惧，却还是为美丽的精灵所吸引，悉悉索索地偷偷跟在四位精灵身边。莱格拉斯看一眼陶瑞尔，严肃地开口：“你还是要追到孤山去吗？”
　　卫队长点点头，美丽的面庞笼罩忧愁：“是的。我想……我应该帮助他。”
　　“父王他很生气。”
　　“我知道。”
　　沉默蔓延在他们中间。但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人帮助的话，这群孱弱的人类将无法度过失去家园的第一个寒冷夜晚。这才是当务之急。
　　这一天，巴德和精灵们带领所有长湖镇人慢慢转移到了废弃的河谷镇。那废墟就在孤山脚下，正对着艾尔波尔雄伟封闭的石门。
　　同样在这一天，精灵王的军队开拔来到孤山脚下，甚至为人们带来必要的食物。
　　“……Ada！”
　　莱格拉斯惊喜地冲出人群。精灵军队整齐有序，纷纷朝他行礼。人类这才明白，原来这位看上去漂亮纤细的精灵，是有着多么显赫高贵的身份。
　　瑟兰迪尔冷冷站在那里，脸上未见一点笑容，上下打量儿子：“你——真是过于放肆！”
　　莱格拉斯这时也收起笑脸，看了看背后的双子与陶瑞尔，最终倔强地沉默起来。瑟兰迪尔皱起眉头，深深看着他。
　　最初的惊喜过去，他们这才发现，父子之间，存在更多竟是别扭的对抗和难以认同。瑟兰迪尔是多么开心于儿子的安然无恙，可他更加生气莱格拉斯的公然包庇陶瑞尔，违抗守卫王国的命令。在他的认知里，黑森林王子从未将个人感情置于王国之上。他甚至不曾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究竟从何而起。加里安立刻从旁边出声提醒需要分发食物给人类以及安营扎寨，总算缓和了气氛。
　　然而这天夜晚，莱格拉斯并未回到精灵中去休息。他独自坐在废墟外一座不算矮的石堆上。寒冷的冬夜让积雪伴随薄冰，只为他留下光秃秃的石头以便安坐。不远处精灵王大帐灯火通明，一看就是温暖舒适的存在。莱格拉斯吸吸鼻子，沉默地盯着远方夜空。冬天的夜空极其美丽，倒悬银河犹如倾泻的流水，那星辰闪亮，熠熠生辉。
　　埃洛赫轻巧地爬上山坡，坐到他身边，还递过来一只牛皮酒囊。
　　莱格拉斯挑眉：“谢谢。”
　　埃洛赫笑起来：“这是你家的酒，我不过奉加里安总管嘱托带过来，你可不要道谢。”
　　“哦，谢谢你跑腿。”
　　埃洛赫被堵得噎了一下，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他们就这样一起坐着，平静又温和。莱格拉斯打开酒囊，熟悉的葡萄酒香味扑面而来，令他回忆起非常年幼的时光。那时他伏在父亲的坐骑大角鹿背上，轻轻扒拉着那巨大坚硬的犄角，兴奋又害怕。瑟兰迪尔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拔开酒瓶塞，倒一杯酒轻轻喂他一口，低声轻轻地说：“孩子，忘记你的恐惧。我就在这里。”
　　“埃洛赫。”
　　“唔？”
　　“我从没问过你……似乎，埃拉丹他有些讨厌埃尔隆德大人？”
　　“……不，不是有些讨厌……他恨他。”
　　莱格拉斯震惊地抬起头。埃洛赫目光看向远处。那黑黝黝的山脊线，在黑夜里蛰伏如同野兽。
　　“莱格拉斯，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莱格拉斯一震。他眨了眨眼，目光中显现迷茫：“没有……可我见过她的画像。在父王锁起来的一个小房间里。”
　　“我们……我们兄妹三个，都是母亲亲手照顾抚养长大。我与她亲近一些，埃拉丹则从小喜欢走动，并不会安静陪在他身边。这是他后悔的第一件事。传说中，母亲和父亲一直非常恩爱，然而，也许那是他们年轻时的爱恋……在我们长大成人后，我发现母亲极其厌倦在瑞文戴尔的生活，也不愿与父亲相处。她每年，大部分时间，都会逗留在萝丝洛林。有一年，我们本该如往常一样护送母亲前往外祖母盖拉德丽尔夫人处，却因她婉言拒绝，竟然没有考虑周到就任凭她由一队卫队护送前去。这是他后悔的第二件事，也是我唯一后悔之事。”
　　似乎回忆带来了异常的痛苦，埃洛赫额头渐渐析出冰凉的汗。
　　莱格拉斯低声说：“不要想了……其实你没必要真的说给我听……”
　　埃洛赫摇摇头：“不，我该仔细回想这痛苦……”
　　“她，在半途遇到半兽人袭击，几经折磨，身受重伤，几乎死去。”
　　莱格拉斯惊异地抬手，慢慢覆盖自己嘴唇。他怔怔看着埃洛赫。那年轻的精灵浑身颤抖，却故作镇静。
　　“死亡最终没有带走她。”
　　“可我知道，她的灵魂已灰败，再也无法重显生机。”
　　莱格拉斯握住他的手，低喃着精灵语中祝福安慰的咒语，希望能缓解埃洛赫的痛楚。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下午，我没有在阳光下沉睡于侍□□美的琴声，我没有不耐烦于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远离，而是选择陪伴她去萝丝洛林，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呢。她确实没有死去，但中土对她来说已经空余痛苦，再没有一丝爱恋……她西渡了。她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
　　莱格拉斯沉默着。他不曾想到，过去的缘由，会是这样。
　　“可是……埃拉丹为什么会恨……埃尔隆德大人呢？”
　　埃洛赫苦笑一下：“我明白他的想法。他认为父母亲感情的结束，是因为父亲长年冷漠相对所导致。然而千百年婚姻幸福，父亲的爱并不比我们少，他的痛苦当然也不会比我们浅。”
　　“你理解他？”
　　“我当然理解他。他是我所崇拜敬慕的，他一直是他，从不曾变过。变的是……”
　　“是什么？”
　　埃洛赫停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低声说：“总之，当母亲获得的爱与她期盼的感情难以对等，终归是会失望的。”
　　“西渡，就是说，她彻底放弃了……她亲手结束了和父亲，和我们的缘分。然而埃拉丹不曾用心去看待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与感情。他将所有过错，归咎于父亲不够爱母亲，归咎于他令自己妻子失望，归咎于，他使母亲每年都要远离自己的家。”
　　莱格拉斯抱住膝盖，沉默无言。精灵语言述说的故事是如此悲伤。悲伤到那异乎寻常的痛楚，似乎也抓住了他的心脏。那个人黑沉沉的眼睛，那时看向了他。像漩涡，像黑夜，却有着，星芒的光辉。
　　听着悲伤的过往，回忆自己在精灵中，只能算短暂的生平。他想，天哪，灵魂应当是最坚强的存在，否则如何承担长久岁月里不停袭来的痛苦？而自己，似乎连最轻微的打击，都不曾遇到过。低下头，他拍拍下摆站起，然后朝埃洛赫伸出手。
　　“莱格拉斯？”
　　“这地界太寒冷了，也许我们该回到我父亲那里去。”

　　此时的埃尔隆德正在旷野上飞驰。他照护着盖拉德丽尔夫人，并将她一直送到接应的精灵护卫队中。萝丝洛林护卫队长接过回护夫人的重任，然后担忧地看向面前神情严肃的领主。
　　“大人，您不和我们一起穿越迷雾山脉吗？”
　　埃尔隆德摇头：“不，半兽人已经接近孤山，战争一触即发……调配瑞文戴尔的兵力已经来不及。夫人，请分我三分之一护卫者，随我前往孤山。”
　　盖拉德丽尔虽因对抗索伦耗费太多精力，此时仍气势强大。她深深看着领主：“你是因为害怕两个儿子在那边陷入囹圄，还是害怕孤山真的落入黑暗之手？”
　　埃尔隆德愣了一下。然后他轻轻笑起来：“我是维雅之主，可也是双星之父。与公与私，皆为我的责任。”
　　盖拉德丽尔点点头，慎重地分配了军力。
　　浓重的夜色伴随寒冷，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大批半兽人正步步逼近，这是杀戮的时代，也是生存的时代。

　　史矛革的消灭，直到后来孤山脚下五军之战，即便很多年后，想起这战争，莱格拉斯仍能回忆出其中种种细节。那是自矮人来到这里，返回孤山，然后恶龙死亡，就注定会发生的一场杀戮。他却不记得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斩杀了多少敌人。印象中，那是他挥动长刀最多的一次。也是最惨烈的一次。
　　黑森林的军队向来战力惊人，但当鲜血染红大地，莱格拉斯才深切体会到当年父亲在最后同盟的战斗中那悲伤愤怒和痛楚的心情。是的，中土为黑暗笼罩时，精灵不会在邪魔面前退缩半分。可生命的逝去，仍让他感到无力和哀痛。那是与他共同防护家园的战友，更是曾和他一同宴饮的子民们……
　　莱格拉斯恨不得与他们一同战斗至陨落。战争会让人忘却死亡的威胁吗？答案是会。似乎共赴生命的终结，在洒落热血的正义之战中牺牲，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恐惧。作为王子，他也从不曾惧怕过死亡。
　　他曾在睡梦中梦见黑暗笼罩世界，他和他的国家重归无尽战斗与厮杀中。他也曾梦见黄金树叶重新长满黑森林，大绿林风光自最边境蔓延而来。即使，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后来，每当睡梦结束时，都会有一双温柔干燥的手掌，迎接他，无论自黑暗之梦，还是希望之梦里。
　　就像现在，隐隐的疼痛仍在左臂蔓延。那是他为了从三只半兽人手下救出埃拉丹性命，硬生生受住一支箭矢。与矮人一样，箭矢的剧毒令他痛苦不堪。那巨大的疼痛已经困扰他很长时间，从未缓解，直到……他感受到一阵温暖。有一只手掌，正抚摸他的额头……如此温暖，像爱尔贝蕾斯的光……
　　他骤然睁开眼睛。曾见过的人正看着他，如此关心，好像他是那样重要的人。莱格拉斯睁大眼睛：“埃尔隆德……大人？”
　　埃尔隆德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快就醒来。他立刻错开目光，但还是微微笑了一下：“你醒了，莱格拉斯。”
　　“莱格拉斯！”瑟兰迪尔在外面听到动静，立刻冲进大帐。这是他的行军帐，暂时用作王子的治疗之所。
　　“……Ada。”
　　莱格拉斯愧疚得不敢看他。之前的战斗里，他一次次忤逆父亲，声称如果真放逐陶瑞尔，他将陪双子和陶瑞尔一起去讨伐半兽人，用他们四个精灵的刀与箭。瑟兰迪尔气得差点儿掀桌子。莱格拉斯记得自己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的就是父王震惊恐惧又焦急的面容。真的是很关心他啊，他的父王。
　　“我没事，Ada。”
　　王子低声说了一句，而瑟兰迪尔则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精灵王恼怒地瞪一眼埃尔隆德，当然还有他愧疚得快要站不住的大儿子。
　　埃拉丹拉着埃洛赫凑到床前：“莱格拉斯！我的朋友，我该如何感谢你……”
　　没等莱格拉斯开口，瑟兰迪尔就冷冷笑道：“当然是用你的性命来感谢了，双子之一。”
　　“Ada，”莱格拉斯抬起头，并不赞同精灵王的说辞，但最终他还是没说什么惹人生气的话，而是转向埃拉丹，“你不必自责，我所做一切，皆是一个战士的荣誉。”
　　瑟兰迪尔仍旧冷笑着，大量西尔凡精灵的战死令愤怒哀痛之情一直萦绕于他的心头。而莱格拉斯又身受重伤，更加深了他的怒气。然后他看向埃尔隆德：“我儿子的伤，最快能在多少天内痊愈？”
　　埃尔隆德收回目光，低声回答：“我将给他配好药，并以维雅之力治愈他的创伤。这过程将需要三天。”
　　“很好，”瑟兰迪尔点点头，傲然抬起下巴，“三天以后，请带着你那小猫两三只的护卫队以及你四处闯祸的儿子离开这里。”
　　说完他就深深盯一眼莱格拉斯，气哼哼地甩袖出了大帐。
　　埃尔隆德挑眉，无奈地摇头。突然他顿了顿。因为他看到一双漂亮的眼睛，正以恳求的目光看向他。精灵王子此时虽卧病在床，却在卸下战士的装备后，漂亮得如同一缕晨曦，就像现在正照耀在孤山山顶的那一缕。他静静看着埃尔隆德，然后轻声说：“请您不要介意，治疗的恩情，我代我父亲一起向您表示感谢。”
　　埃尔隆德慢慢上前，露出一抹笑意：“这样互相感谢，我们要感谢到哪一天？这是我应当为你做出的治疗，正是为了偿还埃拉丹欠下的性命。”
　　随后，父子三人一起离开大帐，留下莱格拉斯一人休息。
　　然而精灵王子此时看着虚空，竟陷入难以言喻的失落之中：那样公式化的说辞，温柔又冰冷——仅仅是为了偿还我救下埃拉丹的命，却完全不是因为，他想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