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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个嫌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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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封啊,你帮我看看这两份论文的选题,可以的话就给学生定下来。”
“好的马老。您早点休息,我拿回房间看。”
“可别忘了吃药啊,你婶子给你煮了点汤,去喝了再吃药。”
“……嗯,您休息吧。”
荆水寒觉得自己实在是挺猥琐的,他屏息凝神地坐在车里,盯着着闪烁的手机屏幕,那边的对话声通过听筒传过来,并不显得失真,他下意识用拇指摩挲着无名指的指关节。
这时,手机那边又有声音传过来——
“滴答”
是门落锁的声音,紧接着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应该是“鲤”关上门而后换衣服。
“哒。”
是咖啡杯搁在桌面上的清响。
荆水寒的敏锐力与想象力足够让他轻易地判断对方目前的一举一动。可是接着他又听见一种声音,让他不由得微微蹙眉。
那是药盒摩擦着胶囊锡板的脆响,接着“咔哒咔哒”两颗胶囊被抠了出来,夹杂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气。
入口,吞咽。
咕嘟。
咖啡杯重新放在桌子上。
咔哒。
力度轻了很多。
荆水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这个叫“鲤”的家伙应该没什么生活常识,哪有就着咖啡吃药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恶趣味地想,如果自己突然开麦制止了对方,“鲤”会是个什么反应?
好他妈变态。
五分钟左右,终于,“鲤”那边又传来纸张慢慢翻动的声音,空气都渐渐安静下来。
通过极少的信息,他已经能在头脑里组织出一个“鲤”的具体影像来。
“鲤”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独居,在学校或教研机构工作,看起来性子清冷淡然,但实际上这个人可能比他所展现出来的更加焦虑、压抑、复杂,甚至要通过药物来控制某种疾病。
因为荆水寒曾听见过“鲤”的抽泣□□声,以及撕碎纸张的声音。
无一例外,听上去都让人觉得心情压抑,甚至是痛苦的。
“鲤”这两天似乎没有住在自己家里,因为麦克风里很高频率地出现了第二个人甚至是第三个人的声音,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荆水寒忽然想到那个玻璃爆响和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估计对方可能是出了意外事故。
想到这里,荆水寒把手机放在了副驾驶座位上,目光落在手机屏幕里那个“解散会议”的红标上。
不论是谁,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通过某种隐秘的手段窥视都只会觉得恐惧和愤怒的。
荆水寒是个有天赋的警察。
他的判断已经足以把“鲤”给分析透彻了,足够了,他想。
可是,只有一点他没有想明白,就是这种性子的人,为什么会参加一个与他的生活和个性毫无关联的安全教育会,还是关于禁毒的。
不是不相信大众宣传的全民性,而是单单对“鲤”,荆水寒通过多年的经验直观感受,就像一个案件的所有线索,在最终指向犯罪嫌疑人之前,他们要通过层层推理判断,每一条线索都要找到对应的证据。
假如“鲤”是一个案子,那么这场禁毒安全会就像一条走错了门的线索。
放在整个立体的案件构成中,显得太突兀了。
这使得荆水寒无法百分百判断最终屏幕后的那个“鲤”,无法准确判断案件的真相。
这激起了荆水寒心底深处的傲气。
荆水寒的眼睛从“解散会议”的标志上挪开,就在这时,手机里传来极轻极轻的鼾声。
像是浮在水面上的鸦一根羽毛,不经意间撩拨起一层涟漪。
荆水寒的脑海里描绘出了一个看资料把自己看睡着了的家伙,不由得轻笑一声,关上了手机屏幕。
他刚启动车子,踩下油门,突然正前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个黑色人影,对着明晃晃的大灯张开了双臂。
荆水寒一脚踩下刹车,眯起眼睛一看,居然又是那个“黑背心儿”!
“黑背心儿”的肩膀剧烈起伏着,在强烈灯光的照射下显得一张小脸苍白。
荆水寒按了按喇叭,对方也不为所动,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像根筷子。
他拔了车钥匙,开门下车走到“黑背心儿”面前,对方挎了个破破烂烂的大口袋包,见他过来了,才慢慢放下手臂,一只脏手攥紧挎包带子,抬头紧盯着荆水寒。
“有事?”荆水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
“黑背心儿”忽然瞪大眼睛,抬头大声朝他吼道:“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抓我去警察局!”
荆水寒低头看着这家伙脑袋上头的三个旋儿,想了想,说道:“偷窃,非法跟踪,还袭警。”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那……那也算?”小家伙显然被唬住了,惊诧又怀疑,“我,我就拿小石头砸了那么一下而已。”
“为什么跟着我?”荆水寒没有理会“黑背心儿”越来越没底气的嘟囔。
“黑背心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又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似的,梗着脖子对荆水寒伸出一只脏兮兮的爪子:“我要用钱。你,你给我钱!”
荆水寒挑眉看向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没有说话。
后者抱着破罐破摔的态度,看荆不搭腔,又控诉道:“要不你在超市多管闲事,我的东西能丢吗……不管,我要坐火车,你给我钱!”
接着“黑背心儿”二话不说直接趴在了车盖上,撒泼般地垂着两条腿,大声道:“我告诉你,你,你不给钱我就说你撞了我!我……”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荆水寒指了指车前的行车记录仪,接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一根闪着灯的录音笔。
“……”
趴在车盖上的人气焰瞬时就萎,脸色难看极了。
就在这时,耳力极好的荆水寒听见手机里传来长长的一阵慵懒的打哈欠的声音。
“黑背心儿”动了动肩,支棱起耳朵。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黏在车前的“口香糖”:“下来。”
后者坚定地不为所动,荆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色,拍在车盖上。
“黑背心儿”麻利地伸出爪子嗖地一下就把票子抹进自己口袋里,接着从车上滑下来,跺了跺脚,盯着荆水寒的腰带慢吞吞开口道:“我,我这可不是敲诈勒索。”
呵,还知道敲诈勒索。
“叫什么名字?”荆水寒也看着他。
“小黑。”
“多大了?”
“19.”
“说实话。”
“……16.”
“要坐火车去哪里?”
“上海。打工。”
“父母呢?”
“死了。”
“……如果不想去福利院的话,别让我再看到你。”
叫小黑的家伙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你,你这人怎么这个样?不都说有困难找警察,你是不是个好警察啊你。”
荆水寒已经走出去好几步,闻言转头看着站在原地的家伙,吐出两个字:“不是。”
小黑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车子已经倒车调转方向开走了。
半路上,他接到沈簟凉的电话,说是731案跑了的那个嫌疑人在港口被查了,扣在拘留所,问他要不要过来。
“好。”
荆水寒调转了车头。
……
从审讯室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
荆水寒觉得最近自己的听力貌似变得越来越好了,好到能搁着玻璃听见那女孩牙齿打颤的哒哒响。
监控室里,沈簟凉叼着烟站在旁边,用胳膊肘抵了抵荆水寒,说道:“哎,你知道这人是谁弄回来的吗?”
“不知道。”荆水寒边说边拿起桌子上的资料,上面是一张女生的照片——
“严小樱,女,17岁……”
“未成年?”荆水寒皱了皱眉,目光接着往下浏览,当看到这个女生居然已经是一名徽大的学生的时候,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沈簟凉伸出手屈指扣了扣资料夹子,老气横秋地咂舌道:“典型的素质教育缺失,所以说嘛,人该什么阶段就做什么事,非得一步登天急于求成,早晚要跌跤。”
荆水寒将女生的资料通篇浏览了一遍,问道:“不是说跑到老挝去了吗,怎么是从缅甸带回来的?”他合上资料夹,抬眼看着沈簟凉,“缅甸方面的协调工作可不会这么有效率。”
“嗐,你还真是……”沈簟凉止住话头,翻了个白眼,把烟蒂扔进矿泉水瓶里,神色变得晦暗不明,拖着长音说道:“人是Q带回来的。”
“他亲自联系国际刑警去和缅甸警方做了交涉,再加上这人就是个瘾君子,协调起来没那么麻烦。”
沈簟凉懒散地撇了撇嘴。
“剩下的20克呢?”
“吸了。”
果不其然。
沈簟凉耸耸肩,这情况早就在他们的预料之内,“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透,Q今晚一回国就把她送过来了,啧,按理说这人顶多是个嗑药偷跑的失足少女,但你看看审讯记录,这孩子是不是把脑子抽坏了?说着说着就往以贩养吸上偏了?这倒是跟我们之前掌握的情况有点出入。”
“以贩养吸?”荆水寒忽然想起来之前的卷宗,“这个严小樱之前不是和人接触过吗?你怀疑那人可能是她下家?”
“唔……”沈簟凉思忖片刻,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像。那人给我的感觉,反正就是不像。”
接着又道:“这个严小樱应该没有下家了,我只是觉得她说话有些奇怪,待会儿再给她做个血检,顺便查查精神科。”
荆水寒没说话,沈簟凉打量着他的神色:“不过有了严小樱,这731案也总算是能结了。你要是不放心,要不亲自去上海看看?反正人还在保释期,咱们多谨慎些也好。”
荆水寒拿起审讯笔录——
“……
答:我那天和阿贝,就是我男朋友,我们约好了在广州汇合,但是路上我把身份证和钱包丢了,阿贝一开始说,让我带着货先找个地方,他说会在上海接应我,但是他没有来。他骗我,他居然敢骗我。我为了他,把助学贷款都扔进去了,他丢下我跑了,结果没办法,我就找到我以前的学院老师,借了点钱,想一个人去广州。
问:你是怎么获取到你老师的家庭住址的?
答:他是我们学校最受学生喜欢的老师,我以前帮教务处录入教职工信息,然后就记住了。
问:去找你的老师借钱是你临时决定的?
答:是,阿贝丢下我自己跑路以后,我不敢带着那么多,那么多毒|品,然后就在老师进屋拿钱包的时候,把东西塞到门口那本书下面了。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追查下来,我一个没钱没势的学生,带着毒被抓了,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的,我想报复阿贝,我想着封老师在学校很有地位,估计认识不少人,你们查到他,肯定会重视应该能顺藤摸瓜抓到阿贝,我没想害他,我,我还专门选了有监控的地方,真的没想害他。
问:他给你钱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答:老师给了我七百块钱,让我去找个宾馆住下来,顺便找找身份证。他完全不知道我的事。他是个挺好的老师,我不想害他的。
……
荆水寒透过玻璃望向审讯室,年轻的少女骨瘦如削,两只眼里盛满了可怜的水光,手在不住地发抖,她的后背是灰暗的墙面和惨白的光影,坐在审讯位置上,就像是朵即将枯萎的花。
幼稚的认知和扭曲的三观把这个未成年人毁得让人生不出怜惜。
“不用。”荆水寒说道,“联系赵局,按程序走,结案吧。”
……
上海。
冰冻区的冷柜发出嗡嗡的轰响,封鲤青盯着大冰柜里五花八门的雪糕,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角。
这时,从旁边跑过来个小女孩,个子还没冰柜高,她家大人应该是去收银台结账了,小女孩一个人扒拉着柜台,一只圆滚滚、肉乎乎的小胳膊拼命地朝里面伸。
“要这个吗?”封鲤青帮她拿出来一只草莓味的蛋奶雪糕,小女孩点点头,忽闪着大眼睛从他手上接过雪糕,冰得自己“哟哈!”一声低呼。
封鲤青笑着抬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瓜。
等小女孩跑远了,他转身从冰柜里拿了四支牛奶雪糕放进了推车里。
结账的时候,封鲤青看到货架上摆着口香糖,香烟什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马老整理手稿的时候,没事儿就爱抽个烟,抽完了还得偷摸开窗户散散味。
想想就既无奈又好笑,于是他随手拿了包雪域,结了账,打算偷偷塞给老爷子解解烟瘾。
牛腩、水芹、巧克力、白鲢,还有雪糕和细面。
满当当装了两袋子,他心里盘算着今晚给马老两口子做点什么饭,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什么异样。
也没发现自己的钱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翼而飞。
等他提着东西走出超市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打开屏幕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封鲤青单手拎着塑料袋,接起来,那边是个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您好,请问是封鲤青吗?”
听到这样的开头,封没由来地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但他还是礼貌地回答道:“我是。”
“我是广东专案组的警察,关于对你之前的相关问询,现在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你配合调查,请问最近有时间吗?”
封鲤青提着塑料袋的那只手紧了紧,苍白的掌心被勒出刺目的红痕,他安静了十几秒的时间,再开口时声音里为数不多的活力已经荡然无存:“要我……去广东吗?”
“那倒不用,我们在上海的同事近期会联系你,你最近不要出远门,好吧?”
“可是沈警官并没有通知过我。”
封鲤青低头,看到提袋里的雪糕包装上凝结了许多水珠,看样子要融化了。他感觉到手机的电流嗡嗡作响,贴在耳廓上的屏幕发烫,让人很想将手机直接扔出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客气官方,“这个案子目前已移交我们专案组,这样吧,你记一下这个电话号码,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和我联系,我姓钱。”
封鲤青沉默着挂了电话,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来一声赌咒似的谩骂,他苦笑一声,忽然就失去了力气,两条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没有作孽,为什么总要被推下地狱呢?
从太阳穴猛地袭来一股刺痛,电流似的蔓延了他的全身,紧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
扑通!
封鲤青扶额倒在了地上。
他的脸上黏着汗水,视线变得模糊,灼目的烈日渐渐在他的眼里起了水似的波纹。
最后落在他印象里的,是满眼的白光,一道模糊的黑影,以及洒落一地的雪糕,融化成软塌塌的烂饼……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天气:多云;气温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