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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两个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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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五六天的时间,荆藏才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封马向来睡眠浅,他隐隐约约听见楼下那一声细微的声响时,便睁开了眼。
“嚯,还知道回来。”他披了件外套走出屋门,斜靠在栏杆上,注意着院门那边的情况。
院墙外面忽地闪了两下灯,接着是汽车落锁的声音,“滴滴”两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封马摸索着口袋,想找出一盒烟来,却摸到了外套兜里的手机,他的手在接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的瞬间就倏地收了回去,接着又顿了顿,重新捏住了屏幕。
这时院门已经被从外面推开了。
封马特地跟蓝娃说过,由于不知道荆藏什么时候回来,这段时间院门就别从里面落锁了,反正自己睡的浅,有什么动静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很安全。
门廊下的两盏红灯笼也是封马让留着的。
“看不出来你对我们姑姑还挺上心的。”蓝娃边扯灯泡边斜睨着一旁抽烟的封马,说道,“要不是看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世窟老板娘呢。”
封马翻了个白眼,无奈地笑起来。
由于提前在门上刷了桐油,这扇老旧厚重的木门再也不会发出低沉怪异的摩擦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封马的视线中,门又被轻轻合上。
关门的人似乎意识到了这扇老木门没有发出该有的声响,按在插销上的手似乎是犹豫了片刻,不过并没有太久,荆藏转身朝楼梯间走去。
站在楼上的封马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直到对方走了四五步,忽然停了下来,封马紧跟着心下一跳,接着楼下的男人便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准确地捕捉到了封马所站的位置。
那一瞬间,封马被他的眼神冰得一个瑟缩,莫名想到那种雪山高原的捕猎者,而自己就是那只悲催的兔子……
他摇了摇头,把这种可笑的画面赶出脑海,然后对着楼下的人,扬起了一个灿烂到过分的笑,他将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在半空中朝对方挥了挥——
“good evening!”
荆藏:“……”
封马原本倚靠在栏杆边上的,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站直了身子,从楼上“咚咚咚”一溜小跑下去,像只兔子似的窜到荆藏面前,在离他三四米的台阶上站定,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看对方还是一脸像确认自己领地的缄默神情,封马适时地勾起了话题:“你这老板做得也是够清闲的,不考虑给你家蓝娃长点工资吗?”
没料到对方一开口竟然说的是这个,荆藏的脸上露出片刻的诧异,又瞬间被冷色掩饰了个干净,他正要开口,就给打断了话头。
封马挥了挥手,“哎算了算了你们客栈的事儿我不掺和,就是随便说说。”接着又很有兴致地问道:“哎你知道吗,你们家酒水快亏成红薯粑粑了。”
荆藏:“……”
片刻,他才轻蹙眉头,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废话,要不是你搞出了动静,我能醒吗我。
不过封马当然不会这么说,只是伸手扒拉了一下睡乱的头发,眯着眼望着盛满月色的院子,似喟叹道:“唉,睡不着啊——”
“哎荆藏,你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吗?”封马转头看着他,问道。
荆藏挑眉,不语。
“前段时间你不在的时候,一世窟来了位客人,是个白胡子老头。”封马自顾自说道:“哎,你猜这个老头是个什么人?”
站在台阶下的人似乎没那么大的兴趣和耐心听封马闲谈,荆藏朝左边挪动了一下脚步,立即又被封马的身子堵了个严实,前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说话的人却像没看着似的,继续说道——
“就是个普通人。”
“哎,那你再猜哈,这老头来这儿要做什么?”
封马抱着胳膊,蓦地抬头,一双通亮的眼睛倒映着皎洁的月光,诚挚又天真,让人不忍用言行打碎。荆藏觉得自己是迷糊了,才会张了张嘴,问了一句:“什么?”
得到回应,封马也并没有格外的惊喜神情,脸上带着令人舒适的笑,依旧从容地叙述,像是在讲一个故事:“那个老头要住店,他一个人订了个大床房,却让蓝娃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备了两份,连吃饭用的筷子都是两份的,吃面条,要两份,一份放辣椒,一份不放。荆藏,你说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月光如水,这时不知谁家的狗被惊动了,叫了两声,接连地带起许多家的狗都开始嚎叫,在孤寂的夜里,层层叠叠的声音飘走了,渐渐淡去,显得空旷而辽远。
在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几秒钟里,封马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在极远极远的高原藏地上,传来一声声应和的哀嚎,那应该是藏地的训犬人家里的藏獒。
“那个老头,”他接着说道,“带了个很大的背包,包里是个很沉的木盒,里面装着的是老头逝去的爱人的衣服灰烬。”
封马额前的碎发被徐徐的清风吹起,又落下,他觉得有些痒,便伸出一只手,在脸颊上轻轻地挠搔。
两个人的眼里,出奇一致地,都没有悲伤或同情的情愫。
就像在听一个平常的故事,封马忽然轻笑了一声,“甚至都不是骨灰,老头的爱人死于一场船难,尸体没找到,只找到了件碎花衣裳,老头就把衣裳盛在盒子里,独自一人带着‘爱人’来到亚丁,他说他要去三怙主神山,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吗?”
封马提出了第三个问题,荆藏看着眼前的青年,这个人在阳光下似乎一直都是灿烂鲜活的样子,现在却在月色下显得那么沉静,他的身上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东西,荆藏看不透。
两个人,一高一低,一个看着青石砖块上倒影的月光,另一个看着对方的侧脸,默不作声。
“荆藏,”封马轻声喊他的名字,“听说三怙主神山外,有一座喇嘛庙,那庙外有整片的风马旗,据说对着那风马旗祈祷,心中的执念就会消弭,若对着风马旗跪拜,心中的愿望就会被上天听到。”
“那老头想带着老伴的遗物灰烬去看看那风马旗,荆藏,你猜,他想去祈祷,祈祷自己走出丧偶之痛,消除执念,还是跪拜,拜求上天,让爱人重生,或者,再见自己的爱人一面?”
荆藏的眸色深沉,封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人身上的寒意散了,却似乎在这一瞬间转化为更深的情愫。
他笑了笑,揭示了谜底:“都不是。”
荆藏看着他。
“他只是想带着爱人去看看,看看雪山,看看喇嘛庙,看看风马旗,永远记住自己曾经来过、见过这藏地风光,仅此而已。”
荆藏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他很了不起。荆藏,你见过那面风马旗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多少魂灵无穷无尽地诉说祈愿自己的欲念或是希望吗?”封马下意识去摸烟,却再次触碰到那个手机,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告诉荆藏自己还活着,但这时候,荆藏说话了——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封马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面旗,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荆藏抬起头,目光缄默深邃,将封马的身形倒映在内。
“不是,你等等。”封马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两只手指按在额角轻轻揉了揉。
合着我他妈铺垫这么多,你最后竟然想去走玄学路线了喂!
“不是,你,你要去许愿是吧?” 荆藏不说话,周身的气场渐渐冷起来,封马有些心累,“我,我刚才说的让爱人重生,那是人家老头……哎呀算了,告诉你我压根就……”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爱人重生?”荆藏忽然问道,眼睛如利刃般闪着冷光,封马被这一看,看得心中莫名一痛,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打了个寒颤。
“那天晚上在外面窥视的,是你。”荆藏的声音淡淡的,但那一瞬间,封马知道这下瓢了,对方的眼神黑得骇人,就像精神不受控制的野兽,在撕咬自己的血肉伤口的时候,自己的领地被外来者入侵。
那种眼神。
“因为我就是他,我回来了。”封马闭了闭眼,还是坚持将话说完,即使在这种境况下,他也对该说不说的做法深恶痛绝。
月亮被一大片乌云遮蔽了大半,光线愈发昏沉乌黑,搅得人心神不宁,清凉的冷风渐渐狂急起来,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雪。
……
天色阴沉沉的。
近年来的亚丁早已不是之前的样子,酒吧客栈遍地生花,绚丽迷糊的肆意自由,人们将欲望融进看似虔诚的心愿里,一股脑吐露给圣洁的亚丁,将这片土地铺染成红绿的颜色。
像一世窟这样清净到甚至有些寂寥的净土,已经在慢慢减少,逐步被替代或占领。如果不是主人的心志足够坚定,几乎没有欲望的追求,没有人知道一世窟会不会变。
它就像一只老旧而□□的桅杆,乘风破浪永远不会倒下似的,面朝雪山,背靠苍穹大地给一些魂灵指明了方向。
“荆藏,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封马背着他星特朗站在门槛外面的时候,这样说道:“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或者说,你需要冷静一下。”
“命运使然,你不需要背着罪这样蹉跎,我更不需要。”
“我不介意你做出什么补偿,如果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可是这么灿烂美好的人间,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见黑色。”
“你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我给你时间去冷静冷静,听说近来藏区腹地有流星雨,本人要去看看。”
“哈哈,说来可可笑,我和你,都没什么错啊……”
一夜风起,白天的气温也低了很多。
蓝娃披着毛线薄衫,端着酒盘朝吧台后面走去,她有些忧虑地抬头瞧了瞧空荡荡的院子,不由得轻叹一声,转身问那个正在清扫火塘的人——
“老板,格桑扎巴走了以后,火塘的气氛都不大好了呢,之前他在的时候总是火热的。”她把几瓶雪顶蓝分别摆在酒柜上,被人擦得锃亮的玻璃倒映出后面的人的影子。
蓝娃并不怵荆藏的冷意,因为她知道这人其实心底很温柔,特别好,不然怎么能收留照顾自己呢。
只是不知道这人和那个有趣的房客闹了什么矛盾,蓝娃想不透,郁闷得不行,“姑姑,格桑扎巴说要去雪山观星散心,可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你看这乌云阴天的,哪有星星能看啊,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火塘里还残留着昨日的灰烬,荆藏半蹲下来,将几个空酒瓶子摞到一起,黑色披风上沾了些灰,可他自己却浑不在意,单臂一收就将酒瓶堆搬了起来,朝后面仓库走去。
蓝娃看着自家姑姑的背影,眼里满是惊愕。
是自己的错觉吧?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好像从姑姑的眼睛里看见一丝,茫然?
……
仓库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空气里立即荡起一层浮灰,在从外界穿透进来的光线下,忽而升高又徐徐落下。
荆藏将酒瓶搁在最西面的柜架上,那里摆了满满两排的“雪上飞”空瓶子,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人带着笑的声音——
“你知道吗,你们家的酒水快亏成红薯粑粑了。”
……
很欠揍,带着一丝看戏的调笑意味,却使人生不起气来。
连在要坦白的关键时候发生之前,都能嘻嘻哈哈地侃七扯八的,这么样的一个人,一个灵魂——
“真的会是他吗?”
荆藏轻轻吸了口气,潮湿的氧气立时充盈了身体,又被徐徐吐出,好像在体内浣洗了一番似的。
一个人的灵魂,真的能被淘洗改换成完全不像本来的样子吗?完全洗掉了前世的痛楚,负担,成为最澄净明朗的样子,然后站在他的面前,告诉自己,人间灿烂,我不想再看见黑暗。
荆藏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一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掸去了覆盖在那一处上的灰尘,噗噜噜落下,露出里面尘封已久的东西。
他侧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仓库的水泥地面上,几团淡棕色的阴影——
那天他在见到章名猫的两个手下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反应,却是要不就借此机会离开吧。
他遣散了客栈的客人,安排了蓝娃晚些时候去市里进货。可是没想到新来的那个假喇嘛是个“刺头儿”,说什么都不走。
荆藏对这个新入住的客人印象并不算深刻,只记得他第一天来到的时候,褪下外套,一身红衣,笑着说了些什么,蓦然回首看向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星辰似的。
再后来呢,哦,这人似乎是叫格桑扎巴,屋子里有一架星特朗,后来支到了院子里去了。
火灾发生当晚,荆藏轻而易举就在后门抓住了两个放火的胖子,将他们绑进仓库,然后自己回到了后院小祠堂。
他承认在那一刻自己真的不想活下去,那个手机的屏幕静静地倒映在他的眼底,灰暗的背景上,一个独自存在了三年的名字——
“藏。”
像在阴霾漫布的城市上空,孤独飞行的旅鸽,身心俱疲,毫无方向,天际那么宽阔却没有一丝光亮,他累了,想就这样坠落下去,消失在大雾中,无影无踪……
可是他听见了一声——
“荆水寒。”
也许是自己太渴望有另一个声音的存在,总之那一声唤回了荆藏求死的心,因为那声音叫他荆水寒,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叫荆水寒。
他以为那是幻听。
但最后还是推开了门,漫天熊熊的火光。
“荆藏!”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陌生的客人,居然会不怕死地冲进火场,竟然是为了找到自己。
“‘傍晚时分,主人始终要守在院子里,等上挤完一头奶牛的时间——或者时间更长些,如果说他乐意的话——鹄候客人到来。’我常常恪尽这种好客职守,等了很长很长时间,足够挤完一群奶牛,无奈我总是没看见一个人来。”
以上这句话,荆藏曾在三年前,从一部手机里听到过,那个阴郁孤独的少年,带着破碎的期盼,读着梭罗的《瓦尔登湖》,他不知道那时,有一个人正与他共享着份等待,之后再没有回音。
当荆藏听见火场里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闪现过这段话,好像火花砰然爆裂,时光陡然倒转扭曲,万事万物被碾压成一帧帧相片,都在告诉他——
有一个人来。
荆藏在那几团血迹面前蹲了下来,之前自己起了杀心,也是那家伙,一脸搞事情的兴奋,告诉他自己有办法,真是绝了。
他摸了摸口袋,从兜里取出一部手机,是那个人进雪山前落在这里的。
开锁,竟然没有密码,简约的屏幕上只有几个最基础的软件,通讯录里一片空白。
荆藏的手指划了划,忽然顿住了,一款熟悉的APP标志出现在屏幕上。
点开。
会议链接。
灰暗的屏幕。
两个字——
“藏”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