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化作连天花》苏白门

4、他日再相逢

　　离国与西戎的战争，在消灭了朝中的内线之后，终于越打越顺，到了尾声。这一年，离国皇帝驾崩，太子孟彻继位为新皇，年号令嘉。新皇时年三十一岁。
　　先皇临去留有遗诏，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科举不必因先帝崩而暂停，于是三年一次的大比又至，京城客栈里又汇聚了熙熙攘攘的学子。

　　初秋时节，孟彻身穿一席便服，带着云福和云五穿街走巷，微服私访。看着街上来来往往头戴方巾神采飞扬的举子们，他略有些愣神，不知想到了什么。

　　云福发现自己主子走神，连忙问：“主子是不是累了？前面有个茶楼不错，要不您去坐坐？”
　　孟彻回过神，笑了笑，看表情像是自嘲。然后他还是说：“也好，便去坐坐。”
　　于是云福前面带路，云五后面紧随，就进了一处茶馆。孟彻一进去，便闻到茶香扑鼻，再细看这茶馆，装潢甚是雅致，难怪馆内满满都是学子。
　　那茶博士甚是有眼色，一看便知这三人气质并非寻常人，立马丢下手边事，上来热情招呼。孟彻拣了一张桌子坐下，云福自觉跟去后面盯着小二制茶，一会儿工夫，一壶好茶便呈了上来。
　　孟彻手中握着茶杯，不知是在聆听茶馆中众学子的高声谈笑，还是在想些什么。云福只觉得主子的神情实在莫测高深。云五却是无声叹息一声。忽然云福看到孟彻目光扫到门口，不知见着了什么，表情如遭雷击，猛地他一跃而起，推开木椅，便跑了出去。云福和云五在后面大叫：“主子！主子！”孟彻充耳不闻，只是往前奔跑。

　　云福云五两人追上孟彻的时候，孟彻毫无身为皇帝的形象，正站在路中央，抚着胸口一边喘大气，一边仰天大笑。两旁的路人都斜目看着此人，只因他们都看到这人刚才疯了似的冲了过来，到处纠着举子模样的人的衣领对视，后来又笑个不停。但看此人衣衫华贵，旁人又不敢得罪，只有背后偷偷的指指点点。
　　云福一边怒目路人，一边连忙上前，拍着孟彻的后背为他顺气，口中紧张问道：“主子，出了什么事？”
　　孟彻只是大笑不止，边笑边说：“真是痴心妄想，哈哈……哈哈！”一边笑他一边摇着头，几乎要笑出了眼泪，口中道，“回去吧，回去吧。”
　　云福心中糊涂得很，但看云五的表情，倒是很镇定。云五看了看天空，吸了口气，对云福说：“还愣什么？赶紧扶主子回去！”
　　于是三人便回皇宫。走到紫禁城下，守城的士兵连忙跪下接驾。孟彻抬眼望了望朱红色的宫墙，又回头看了看来路，闭了闭眼。再张开，表情又是一片从容镇定，他步履稳健，快步穿过了城门。

　　自王丞相因谋反被诛之后，新接替的丞相，先皇当时依了孟彻的意思，选了杨晨郁。上书房内，孟彻对下首站立的杨晨郁说：“晨郁，此次科举，便由你主持。朝堂上正是新旧势力交替之际，你便多选些门生，也好稳固你的地位。至于你如今依旧暂代的刑部尚书位……若是本次科举有什么好的人才，破格录用也未尝不可。不过这人……要选个伶俐的。敬王留下的那些个残党，当时迫于形势，不便尽除，这如今，哼，定要叫他们知道两面三刀的下场。”
　　杨晨郁低着头道：“是，陛下。”

　　孟彻看着眼前人谨小慎微的低着头，忽然发现杨晨郁的鬓角都已有了白发。他心中感慨忽生，又道：“你……国事操劳，还要多仰仗你。你……要多保重自己。”
　　杨晨郁心中惊讶，忍不住抬起了头，却看见孟彻脸上一闪而过的惆怅。他也忽然想到当年时光，眼中不禁泛起了涟漪。然而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再次低下头，抱拳道：“谢陛下关心，也请陛下……多保重。”
　　孟彻看着杨晨郁恭敬的弯着腰，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待他走后，孟彻推开上书房的窗户，看着初秋季节里，杨柳枝随风招展的片片残叶，不知在想了些什么。

　　早春二月。
　　去年的冬天雪下的不多，孟彻感慨甚少。他的后宫至今也只有皇后一人。前些日子君臣共谏，希望他大开选秀，扩充后宫，连杨晨郁都掺和了一把。孟彻只有私下苦笑。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连晨郁也不明白么，为什么要弄些乱哄哄的女人到皇宫里来？
　　幸好先帝去世未满三年，他还有个借口推托一下。于是他驳回了选秀的奏疏，立了林皇后的儿子为太子，大多数人眼看着皇帝决心已定，都闭了嘴。但总还有那么几个不识眼色不死心的。幸好总算眼看春闱将开，这是今年的头等大事，朝臣们都忙着担心新科进士的到来会不会对他们的乌纱帽产生什么影响，注意力总算挪开了些。

　　最近孟彻总觉得杨晨郁有那么几分神神秘秘的。他与晨郁是一起长大的多年好友，对他自然信得过，所以倒也不会怀疑他在做什么坏事，然而晨郁有时候脸上会闪现的那种诡异的笑容，总让他背后微微一寒。但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并没有去调查这背后是怎么回事。孟彻想，也许是他最近年纪大了，有点心软，他突然觉得晨郁那种笑容，很像当年他们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在书院里，脸上常常挂着的那种不羁的笑容。这么想着，孟彻也就随他去了。
　　于是，他迎来了好大一个惊喜。

　　洛成殿里，孟彻端坐在皇帝宝座上，死盯着殿下低头答卷的某人。他的目光大概能把纸张点着了，那人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是奋笔疾书。孟彻终于艰难的移开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他的好丞相大人。却见那位丞相大人轻轻咳了一声，嘴角露出可疑的弧度。

　　殿试结束，众贡士交上试卷，众读卷大臣迅速阅卷，低声讨论，终于选出前十名的试卷，交给云五。云五带着不能自抑的微笑接过这十张试卷，恭恭敬敬的呈给皇帝陛下。
　　孟彻手按着那一叠试卷，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终于他狠狠地定了下心，才一页一页的开始翻阅。之后他抬起头道：“传令下去，今夜就办传胪大典。”
　　本来大典应在第二日，但是皇帝一声令下，众人自然只得遵从，幸好一切早就准备完毕，也不至手忙脚乱。
　　声声丝竹弦乐中，云福站在大殿前，打开明黄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新科大比，第二甲第七名，孙同，赐进士及第，第二甲第六名，……。第一甲第一名，韩令雪状元及第，即日起册封为刑部尚书，钦此。”

　　大典结束，紧随其后便是礼部招待新科进士的琼林宴，孟彻象征性的露了个脸，便转身离去，皇帝一走，席间更是热闹非凡。韩令雪今天初得新科状元，又破格直封刑部尚书一职，众官员都感到了风向，一个个围着他敬酒，然而没有多久，便有个小太监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韩令雪微微一笑，便向众人告罪，随同那小太监离去。

　　韩令雪赶到皇帝寝宫的时候，孟彻已经褪下了一身黑色龙袍，只穿了件便衣，正靠在廊下，仰头望着夜空。
　　今夜天上月明星亮，美不胜收。

　　韩令雪轻轻走近，笑道：“陛下原来也有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
　　孟彻转过头来，盯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道：“我原以为它与我无缘，却原来几经辗转，还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韩令雪靠近孟彻，也抬头同望着夜空不语。他听到身边人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身边藏污纳垢，你既然好容易大难不死，为什么还要回来？”

　　韩令雪并不看他，只是说：“我韩令雪遇见你孟彻的那天，便是栽了。我是男人，是男人，便要认栽。既然横竖栽了，便栽一辈子吧。”
　　孟彻望着眼前人，琉璃般的深目中，浮光轻动。明月下，两人的影子渐渐靠近，宛如一人。

　　世人都道，离成帝孟彻，其人雷厉风行，治国期间政令通达，百姓夜不闭户，开启了离国后期，成睿之治的盛世。且离成帝用情甚专，乃至终生只得皇后一人，只得离睿帝一子。然而他失之对属下过于纵容，才会有酷吏擅专朝政。

　　世上都道，离成帝手下能臣辈出，其中更有一代名臣韩令雪，虽然十八岁状元及第，惊才绝艳，后来贵为丞相，也有颇多政绩，但其人手段极狠辣，拔除异党决不容情，与外戚林家更是水火不容。虽然因此，离国免于外戚专权之忧，但他也有以色侍君，淫乱后宫之嫌。

　　然而历史终归只是传言，是非对错，谁能分得清。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关于科举考试的部分，多数是引用了明朝时候的制度，不过也很不严谨，请大家不要考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