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塘纪事》潇潇湘水

15、chapter 15

　　时旭打开出租门的屋，数十种淡淡的味道扑面而来，有六神花露水的浓香，有老坛酸菜泡面和啤酒残留的蒸汽，有长达一年不曾过水的运动鞋，还有毛毯中棉纤维储存的汗水发酵过的味道。

　　时旭见她仍旧面不改色，仿佛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

　　一个躺着玩手机的光膀子男生听到动静，往门口瞟了一眼，见时旭带了个女生回来，连忙从床上跳起来，又把另一个舍友的耳机拔掉，“走，兄弟，去网吧通宵去。”

　　时旭便道：“不用啦，我同学淋了雨，过来吹一下头发。”

　　“哎呀吹什么头发啊，你问问我老妹，人是过来吹头发的吗？”

　　尹芳枝便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五分钟就走。”

　　那人听了，便揶揄道：“别，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说会儿话吧。”说话之际，两人已经拿好手机和钱包，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时旭从柜子中拿出一套衣服，“你衣服也湿了，洗个澡再走吧。”

　　尹芳枝接过问道：“是你姐姐的吗？”

　　“我没有姐姐。”那是时旭托女性朋友给妹妹买的衣服，听朋友说，新衣服最好过水，不然会刺激皮肤，但是妹妹好太节俭了，觉得新衣服过水就变旧了，影响穿着效果，于是他便提前代劳了，看来还得重新买一套。

　　他唇角一弯，忽然心生一计，“是我前女友的。”此言一出，他又有些后悔，听说女生很忌惮“前女友”的存在，要是枝枝选择变脸……那倒也不失为一条生路。思及此，他悄悄用余光瞟向枝枝的反应。

　　只见尹芳枝波澜不惊，“前女友”三个字落在她耳朵里，就仿佛是“捡来的”、“我姐姐的”、“我舍友前女友的”、“恰巧买的”。

　　时旭暗暗松了一口气，为了掩饰脸上的表情，他连忙走进洗手间打开花洒调水温。

　　尹芳枝心想，洗个澡也好，干干爽爽的，这样可以离他更近一点。

　　吹干头发后，尹芳枝心想，既然已经知晓他心意，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与他相处。想到他明天可能要开车，现在又快12点了，便道：“我想回宿舍了。”

　　此言一出，两人心里都空落落的。

　　“你明天还去上班吗？”时旭问道。

　　“不去，刚才你说让我去高考时，我就已经发消息给琳姐提出辞职，琳姐说最近也不是很忙，叫我明天好好休息。”

　　时旭听罢，忽然笑了起来，露出六颗白牙。

　　“你笑什么？”

　　“你发消息的时候，我也在发消息，我让同事帮我代班了。”

　　时旭说完这话，两人脸上都有些不自在。尹芳枝看了一眼客厅，孤男寡女在这样的密室里实在是太尴尬了，总觉得有些压抑，尤其在那家伙刻意躲着自己的情况下。她无非只是想试探他的反应，若非他在亭子里躲闪在先，她绝不会在“相识”的第一天，就主动靠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我有点饿了，想去喝奶茶，你去吗？”

　　尹芳枝莞尔一笑，点头道：“好啊。”

　　出了大楼，尹芳枝抬头看向空旷的夜色，顿时觉得自在了不少，两人并肩而行，保持着二十厘米的距离。

　　“枝枝，我妹妹也在二中，也要升高三了，到时我送你们一起高考。”

　　“你还有妹妹？”尹芳枝小脸一红，“那我以后不能叫你哥哥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总是直呼我大名。”

　　“你妹妹还没成年，就长到一米六了，看来你妈妈一定很高。”尹芳枝刻意地舒展着双臂，“这衣服还挺合我身。”

　　时旭心想，他真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了，当下不置可否。两人信步走在街道上，虽然已经半夜，但街道上的夜生活刚进入后半程。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尹芳枝心想，他到底记不记得那次篮球赛，自己忽然闯进了他的视野。如果他不记得了，这种美好的回忆岂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了？

　　时旭的思绪拉回六年前。开学第三天，陈媛老师组织班干竞选，他与一个叫做陈蓉的女生同台竞争生活委员。那个陈蓉连讲台都没赶上，只站在讲台边念台词，声音一直在发抖。他心想，这场竞选真是毫无悬念了，班上80个人，他指定能吃到79票。

　　但是他却只吃到了78票，当时他也没多想，估计是哪个跟陈蓉要好的女生投了她一票吧。可是后来，一个叫王宇的男生偷偷向他“告密”，说他亲眼看见同桌尹芳枝给陈蓉投了一票。

　　出于好奇，他就多看了尹芳枝一眼，再然后，就多看了第二眼、第三眼。

　　看她第一眼时，一个女生正指着她红得发黑的皮肤说：“你爸是挖煤的，还是非洲人啊？”尹芳枝听了，面上从容淡定，丝毫没被这话影响心情。当时时旭心想，女生总是很在意自己的皮肤，况且好多女生还总是莫名其妙就绝交、翻脸，为何她既不在意皮肤，也不在意被人当面骂家人？这内心得多强大啊！

　　看她第二眼时，她正从自己眼前走过。无论他怎么向她行注目礼，她就是不为所动，就好像没看见自己似的。这让他莫名沮丧，好多女生都偷看他，这个女生凭什么忽视他呢？

　　看她第三眼，是月考之前英语老师做了个随堂检测，尹芳枝得了第一名。他就更纳闷了，哪有走读生英语得第一的道理？早晚两节英语自习，她从未参加过，而且放学后也没见她带书回家看，她是怎么得第一的呢？

　　再后来，他便看了她无数眼。她眉清目秀，像极了美术课上的水墨画；她总是波澜不惊，每次别人骂她傻子，她不仅不恼，还傻笑，于是那些人就觉得她更傻了；她似乎总也长不高，永远都是年级最矮的那个，矮到有一次去买包子，老板死死盯着她不放，仿佛生怕她随时拿了包子就从别人的臂弯下跑路。

　　“记得，9月1号报完到那天，有个小不点不看路，在教学楼前面的水泥路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尹芳枝脸一红，他的第一次见面怎么会跟自己的不一样？她当然记得那次莽撞了，那也是她第一次和陈媛老师正面交锋，对陈老师的泼辣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确实没看路，等听到陈老师的骂声时，才发现自己闯了祸。陈老师隔着老远便骂道：“尹芳枝，你瞎了吗？走路不看路的！”说罢便以百米短跑的姿势冲了过来，继续骂道，“不要以为自己还小，你别忘了，你已经是初中生了！”

　　陈老师突如其来的骂声，吓得尹芳枝两股战战，魂飞魄散。

　　“这么说，你听到陈老师骂我了？”她嘟起了嘴，一方面为当年的冒失感到尴尬，一方面痛恨陈老师的恶毒。

　　时旭笑了笑，“傻瓜，你大概永远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给我什么好处呢？”

　　尹芳枝小脸一红，他不会借机要轻薄自己吧，但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

　　他本来想说：“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为什么总无视我？”但转念一想，既然她今天鼓起了这么大的勇气，也算是偿还了当年的“无情无义”。于是又想问：“能不能让我拍张照片？”但是话到嘴边，又担心她胡思乱想，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猥琐男。思来想起，觉得还是“你能不能去看一下我妈？我妹只有寒暑假才回家，我妈很想她，你跟我妹一般高，你去看她，她一定很高兴。”

　　可是，话到嘴边，最终又生生咽了回去。提这样的要求不就是间接表白么？可是，他还没准备好怎么在照顾四个人的情况下，再多照顾一个人。万一生意出现亏空，他瞬间就会重新过上债务缠身的日子。

　　“你困不困？”

　　“不困，有一次琳姐加班忙项目，我在旁边给她打下手，整整三天三夜没回宿舍，一点事也没有。”

　　“那，你今晚陪我去海边看月亮吧。”

　　尹芳枝心中一喜，连忙转移话题，“可以，你倒是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我没看到的。”

　　“你是不是很讨厌陈老师啊？”

　　“也说不上讨厌，有时觉得她人还不错。”尹芳枝心想，乡村教师自有乡村教师的格局，她应该不是什么恶人，但是很多时候确实像个失控的泼妇，动辄人身攻击。

　　那天，时旭站在路边等小学同学。见好几个不长眼的人在刚修好的水泥路边追逐嬉闹，这时，一个男孩不小心在水泥路上留了半个脚印，他十分懊恼地待在路边为自己的冒失忏悔，这时，副校长见了，不由分说跑过去，给了那个男孩四个耳光。

　　为了避免其他人踩上去，他主动站出来提醒来往的学生，说这条路是新修的。但十来岁的孩子简直太皮了，他话音刚落，又有人踩了上去。

　　看着副校长再次左右开弓，他心想，这可是教书育人之地，这个禽.兽为什么不设屏障挡一下，非得摧残祖国的花朵。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中招，男的女的都有，有的留了三个脚印，有的是两个，都吃了副校长好几个耳光。

　　再后来，有个小不点更冒失，她是一点路都不看，径直往水泥地走去，留了六个爪印都还没意识过来。副校长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朝她跑去，怒气更胜前几次。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陈媛老师认出了那个小不点，于是隔空喊话，希望副校长看在她的面子上，放她的学生一马。

　　尹芳枝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哭笑不得。

　　后来，时旭接到王宇的告密时，快速扫了一眼那位“不识时务”的异形票者，猛然意识到那就是陈老师急中生智救下的小不点。

　　当时的他，哪里会想到这样一个傻妞竟然会令他三番四次“不计前嫌”地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