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塘纪事》潇潇湘水

13、chapter 13

　　时旭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尹芳枝身旁走开，步速不疾不徐，面上不起波澜。

　　“旭哥哥！”尹芳枝血气上涌，胸膛剧烈地起伏，她听到某处传来汹涌的涛声。

　　时旭听到她的喊声，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微微侧过头，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在静静等待尹芳枝的下文。

　　这时，两颗小水珠落在尹芳枝的手臂上。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尹芳枝暗暗给自己打气，但是这些勇气很快就被理智吞没，硬生生逼停了她喉咙中的那句“别丢下我一个人。”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

　　时旭没想到他等到的是这么一句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个名字在他的笔尖跳跃了几千次，尽管他无数次想放下那段过往，但午夜梦回，总有个女孩子驱之不散。

　　他是武侠剧里的少年侠客，她便是总挨师父教训的笨拙小师妹。

　　他是在河边钓鱼的少年，她便是在埠头浣纱的灵动少女。

　　他在丛林中漫步，她便从那百花丛中钻出来与他邂逅。

　　有她的梦里，梦境总是像田园画卷一般静谧，要么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舒适，要么有“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的清幽，要么有“几处早莺争暖树”的惬意，要么有“松间沙路净无泥”的恬然。

　　他曾幻想过与她重逢，或是在横塘镇的街上，或是在桥下的埠头。虽然她功成名就，但也未必能一眼看穿自己一事无成，到时相视一笑，从此相忘于江湖。

　　但是，她如今是国之栋梁，自己却连中考都没参加过，这样的落差，他哪有勇气在她面前多停留一秒呢？

　　“我叫陈婧芳，是盐溪人。”

　　陈婧芳？盐溪？时旭的脑海里闪烁着各种可能。

　　有几次，他想过要打听尹芳枝的下落。第一次，她找到方知有，那似乎是唯一跟尹芳枝有过正常交流的女同学。谁知什么话都没套出来，就换来一句“你喜欢她吗”，吓得他三言两语将自己摘清，然后落荒而逃。

　　后来，他又想过要去尹家村打听。但是思来想去，一来担心村民三人成虎传出什么谣言，二来也害怕尹芳枝知道后会对自己产生反感。

　　是以，他只知道尹芳枝住在马路边小树林的后面，具体是那座房屋、家里有什么成员一概不知。

　　所以，当他听到“陈婧芳”和“盐溪”两个词时，顿时呆住了。

　　“要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雨吧。”尹芳枝感觉到自己的勇气已经耗尽，如果时旭再不接话，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见时旭默不作声，她缓步走到时旭身旁，“那边有个亭子。”

　　时旭便隔开她半米远，与她并肩前行。雨点已经清晰可见。时旭加快了脚步，但是尹芳枝却慢悠悠地，仿佛每一步都行走在河水中，脚步受水流所阻。时旭看向她的头顶，发丝上串满一颗颗晶莹，便催促道：“我们走快点？”

　　这五个字催化了她心底的万丈柔情，她鼓起勇气将手移向时旭的手。时旭周身的神经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向自己靠近，连忙跑了起来，“你也快点，别淋湿了。”

　　尹芳枝只得加快速度跟着他跑了起来。到了亭子里，时旭坐在长凳的一角，尹芳枝走了过去，坐到另一角，她脱下鞋子，将双脚置于长凳上，后背倚靠在柱子上，正对着时旭坐下。

　　时旭微微侧头，“你刚才说你叫陈婧芳，是怎么回事？”

　　“我六岁那年，父母在盐溪赌.博，输了三十多万，他们骑着摩托车跑路，发生了车祸。当时，我表姨妈刚好去盐溪找我爸妈借钱，她担心我在福利院孤苦无依，便把我带回了横塘。”

　　“那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初中三年，每到夏天，尹芳枝总是来回穿着两件上衣。其中一件领子松垮无比，显见得在缝纫机下走了好几遭，另一件是高领抓绒秋衣。

　　课外活动，时旭总是站在最后一排，将尹芳枝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经常被那件抓绒秋衣热得大汗淋漓。初一下学期还在一次合唱排练中中暑晕过去了，陈媛忙叫两个高大的女生将她架回自己的宿舍。那次他便假借职务之便，谎称去宿舍喊陈老师回来组织排练，实则去医务室买了一盒藿香正气水送到老师宿舍，说是家里带来的。

　　陈媛本来想告诉尹芳枝那盒正气水的来历，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时旭并未额外破费，倒也不必让尹芳枝单独去谢他。这个年纪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心思正乱，而时旭又长得明眸皓齿，要是因此耽误了尹芳枝的学习，实在是得不偿失。因此，她只是默默在心中给时旭加了一分。

　　“都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南华是个很美的城市，每次看到这里的秀丽风光，我都很庆幸自己活在这个地球上。”

　　尹芳枝说完，希望时旭能接下话茬，不要让她一个人演独角戏，但时旭什么也没说。昏黄的路灯下，偶尔有几个撑伞的路人行色匆匆，有的快速往这边瞥一眼，很快便踩着一片氤氲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她只能主动打破夜色下的沉寂，“过去虽然不容易，但都是肉.体上，其实我现在更不容易呐！”

　　时旭等了几瞬，没有等到下文，便问道：“怎么了，农科院不好吗？”

　　“我只有高中文化啊，每个月拿着一千块的实习工资，随便一个人都能给我发号施令，叫我拿快递、寄快递、买饭、泡茶……原以为遇到了贵人，可以进大公司学习，到头来却发现，能力不够，只能伺候人。”

　　时旭嘿嘿一笑，“这么委屈啊？那你还在这里待？”原来她也没上大学，当年她的成绩虽然一般，但她的学习时间比别人少那么多，数学和英语都能考第一，可见聪明程度不亚于那些尖子生。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里，他两分庆幸，八分惆怅。

　　早知道她过得这么艰难，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找她呢？

　　尹芳枝自然不想在这里待了，但是她如果直接说出来，万一时旭祝她好运怎么办？她根本不知道时旭为什么躲着她，是已经有了女友，还是放下了那段过往呢？

　　如果有了女友，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个亭子，而是找个借口溜之大吉，彻底浇灭自己的希望；可如果是已经放下了，为什么他的眼神一如从前般澄澈呢？面对一个不喜欢的人，双眼应该古井无波才对。

　　“我正打算离开。”算了，放手一搏，看看他到底怎么想的。

　　“那你要去哪里呢？”

　　“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说完，她看向时旭的双目，见他眸中饱含着眷恋，于是再也忍不住，她光着脚走到时旭身旁坐下，往他肩上一靠。虽然没有感觉到时旭的任何动作，但既然他没有抗拒，尹芳枝便放心了。

　　时旭感受到她单薄的身体被夜气所侵，传来点点凉意，“傻丫头，你不属于这里，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想看你……戴学士帽的样子。”

　　尹芳枝保持着依偎的姿势不动，“我已经20岁了呀，再去参加高考不会被人笑话嘛！”

　　时旭轻轻将她推开，将头侧向另一边，“你别再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