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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就算是你 也可以说放弃 ...

  •   这一晚庄楚睡得很香。
      大概是因为把话挑明了之后的某种松懈感。浑身像是没了负担。
      汤逸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轻浅的鼾声,思绪翻滚。
      难得的失眠了。右脚腕处还泛着疼痛,擦破外加触及旧伤,让他自脚底下传来密密麻麻仿佛全身钢针穿刺般的疼痛。
      持续两年了。
      总是这样。
      他仰面躺着,就这么看着天花板。
      这个庄楚,就像个蛮不讲理的说客一样,不打一声招呼地突然出现,冒冒失失地强行进出汤逸的生活里,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说着那些陈年旧事。
      一遍又一遍,乐此不彼。
      眼睛里,也总像是带着光。
      刺眼,难堪。
      把自己,映照得更加丑陋。
      腥臭,卑微,恶心作呕。
      他蜷缩起了身子。
      左手指尖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疼,泛红的皮肉在阴暗的光线里显得沉静而诡异。他轻轻拢着手指,关节酸痛,伸缩间连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左胸腔里涌上来一种莫名的憋闷,于是阖眼,不再多想,拉拢了被子。
      脚下还在作痛,却已经习以为常。
      四肢绵软,梦境冗长。
      于是也就这样,沉沉睡去。
      第二天照样是被弥卜给吵醒。
      庄楚这会是毫不留情地将枕头给朝他扔去,精准地砸中了他的面门。
      “你还真是薄情啊庄楚——”
      弥卜将那鹅毛枕头从脸上给扒拉下来,一脸谄媚地又一屁股坐到了庄楚床上。
      “好歹昨天也是我把你给抬到医务室去的——”
      “然后抬完就没影儿了是吧——”
      “你妈昨天不是过来吗,我跟沉毅俩人被贺简指挥着给你妈带路去了——”
      庄楚刚起床睡意朦胧的懒得理他,把枕头接过来继续睡了,弥卜却不知死活地继续凑上来,趴在了他床沿边。
      “别睡了,咱起去看电影儿去呗。”
      “你他妈有病吧,谁大清早跑去看电影,再说了,俩男的去看电影跟什么似的,要去你自己去,别找我。”
      “俩男的怎么了,我跟你说那电影特好看,票都买不着,就早上的还剩俩座,被我给抢着了——”
      庄楚没好气地挥手赶着他,正赶上汤逸推门进来,看见两人趴在床上推推攘攘的这一幕,动作有些僵硬。
      庄楚这才大力地闪身把弥卜给踹走,赶忙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
      汤逸半个字没说,像是对此毫无兴趣,顺手将袋子放到了桌上,垂着头拆着里面的方便面袋子。庄楚伸着头往前探了探,又悄悄地把头缩了回来。
      “对了,你今天中午怎么安排?”
      “要去贺简那里复诊,”汤逸几下撕开了调料包,哗啦啦地往面碗里面冲着热水,“干什么?”
      庄楚立刻举手表示无辜,连说没事,生怕下一秒又要被他瞪。
      “那中午饭吃什么啊?”
      “宿舍里还有泡面。”
      像是听到了想要的回答似的,庄楚瞬间从床上蹦跶了下来。
      “老是吃泡面哪儿成啊,我跟弥卜待会儿要出去,要不然你跟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同时受到了两个方向视线的强烈烧灼,于是强行咽下了话头。
      “我待会儿给你打包点带回来——”
      说着就拽了弥卜的胳膊夺门而出,像是生怕慢了一秒就会被身后的汤逸给吃了似的。
      站在原地的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个背影,怔怔地合上了泡面的盖子,略微低下了头,语气轻淡地嘟囔着。
      “啰嗦。”
      弥卜被庄楚拽着大步流星似的往前走,浑身懒洋洋的,跟前面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说你啊,干嘛老是热脸贴那个冷屁股——”
      “说谁冷屁股呢,汤逸是冷屁股,你就是热屁股了?”
      “甭管是不是屁股,但至少我是热的啊——”
      “我才管你热不热,附近哪家饭菜不错的啊,也不知道他到底爱哪儿一口——”
      “电影院旁边就有一家,他家饺子特别厚道。”
      “那就去电影院——”
      “咱那电影票可是买了的啊——”
      “那就先去把电影看了,反正还早着——”
      弥卜这下泄气得反而笑了起来。
      “合着我那电影还是顺道看的啊。”
      庄楚这下不乐意了,回头道。
      “那您还想怎么着啊?”
      弥卜托着下巴上下打量他,嘴里笑着好玩。
      “你真要穿这一身去看电影啊,花裤衩大凉拖的——”
      “裤衩怎么了,凉拖怎么了,人那胡同里遛弯的老头老大爷们不都这么穿的吗,怎么着了还给你跌份了?”
      弥卜连忙举手。
      “不敢,只是您好歹也是一海归人士,我这是在帮你注意点影响——”
      也就是这么吵吵嚷嚷的,两人到了电影院,正巧踩了时间点,刚进去就能落座。弥卜挑的是部3D电影,那厚实的3D眼睛压得庄楚鼻梁疼,正巧起床的时候也没来得及戴隐形,整场电影两个小时看下来也模模糊糊地,愣是没看清楚到底说了个啥。
      弥卜倒是看明白了,不过显然剧情也真是没什么意思,饿着肚子跑来看到最后倒把胃给饿坏了,放映厅灯一打就嚷嚷着要吃饭。
      庄楚也把眼镜摘了,揉了揉稍微有些发酸的鼻梁,打了个哈欠,抬头就瞥见后面椅子上坐了个莫名有些眼熟的人影,看样子似乎是跟着同伴一起来的,全场起身之后也收了眼镜打算走,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了声。
      “宁致远?”
      应声回头,就看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同龄男生站在那里,一脸欣喜的期待。
      “真的是你——”
      宁致远皱了皱眉,稍微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也还是没想起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你是——”
      “我以前经常听你们的歌,我还去过美国一次,在那里见过你——”
      像是被吓了一跳,宁致远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有些松动,笑容渐渐泛了起来,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了手背,稍微擦了擦鼻尖。
      “原来是这样,真难得还有人能认出来——”
      庄楚显然是高兴得不得了,甚至有些手忙脚乱了起来,看了对方随行的那几个人一眼,接着语无伦次道。
      “对不起,我真的太激动了,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能碰见你,待会儿有其他安排吗,要不然我们一起去吃个饭,我有些事还想请教您,我知道有一家饺子还不错——”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草草地汇聚到了一起,从电影院门口出发了。
      弥卜是天生的自来熟,迅速地就跟宁致远身边的那俩人聊到了一起,虽说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相见恨晚,但好歹也还是没多问,就一起去吃了。
      “所以你现在是跟阿逸住在一起啊——”
      在等上菜的过程中,宁致远也从庄楚的话里稍微搞清楚了点情况。
      “用住在一起这种说法也太那个了,不过从情况来说也的确是这样——”
      说着才赶忙想起来跟旁边的弥卜介绍。
      “这位是汤逸以前乐队的鼓手,宁致远。”
      弥卜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手托着下巴,实质并没有兴趣。
      庄楚倒是怀着点小心翼翼的意思,微微颔了下巴。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当初解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说完又连连摆了手,观察着对方的神情道。
      “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只是我有点在意——”
      宁致远倒是笑得很平淡,这个人五官柔和得像是温水一般,完全无法想象三年前还在舞台上穿着铆钉染着彩发跟重金属乐混作一团。
      “没关系的,难得有人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
      宁致远稳稳地捧着手里的麦茶,语气轻缓。
      “阿逸还好吗?”
      这么突然一问,倒让庄楚有些发蒙,紧接着答道。
      “嗯,虽然感觉情绪上很有问题,但至少身体上,应该算得上是好吧——”
      对方轻飘飘地答了一句这样啊,就再没说话。庄楚也没敢再多嘴,毕竟担心触及对方的往事,揭开某种伤疤,于是局面一直沉默,直到那满满的几大碟饺子端上餐桌。
      “乐队解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宁致远说。
      “倒不如说,是阿逸给我们的选择。”
      “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年代做音乐真的很难。我们都还年轻,做事的时候,都是一头的热血往脑门子上涌,那时候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怕,感觉,就算是灰飞烟灭,也只要是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就都无所谓了。”
      “但是,是阿逸问我们的。”
      他说。
      “是要梦想,还是要养活爸妈。”
      “说起来也挺讽刺的,我们这帮人从一开始就是阿逸聚集起来的。他这个人总是像有股向心力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围着他转。虽然平时总是疯疯癫癫,但是偏偏,就像我们说的,他体内住着我们都看不见的巨大灵魂。”
      “他让我们活过来,让我们知道我们也是可以发光发热,他让我们看到广阔的世界,他让我们远行。”
      “然后在船即将扬帆的时候,替我们卸下了铠甲。”
      他的语气淡淡,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庄楚看着他,手心也不自觉地开始泛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确实看得很远,”宁致远低头搅动着醋碟,“我们不能往前再走了。一开始大家都没办法理解,但渐渐地到现在,也差不多懂了。人可以为了一些东西而焚烧,但是,留下灰烬好,还是苟延残喘好呢——”
      “我该谢谢他吗,”他说,“他让我们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可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最不想长大的人。
      为梦想焚烧殆尽。
      只留下余灰。
      他的确是想过的。
      他就是那样的人。
      庄楚觉得自己手指僵硬得厉害,甚至连手指尖都开始发颤。
      “那时候我们的境遇很不好,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们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没有录音棚,就借的陈立阳他爸广播台的录音间,我们自己学的混音,自己学的后期,各大唱片公司的瞎投,乱塞小纸条。”
      宁致远低头笑着。
      “现在想想也才十四岁啊,那时候我们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这么无法无天——”
      “我们一首歌三百块钱终生卖给了公司,卖了八首,赚了两千四,一人分了六百,”他抬头看着庄楚,笑盈盈的,“那时候的六百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我们十四岁,一个个都乐疯啦,汤逸才是跑回家抱着他妈哭,说自己能挣钱了。”
      “六百块钱啊。”
      他说。
      “就这么卖了。”
      “所以解约之后,就再也不能唱了——”
      庄楚替他接下了后半句。
      “那时候我们真的挺惨的,汤逸写歌写得快发疯,但是也挣不了几个钱,还反反复复地被告了几次,我们也真的没辙了——”
      “说起来,还真的是最开始几个人小打小闹地写的那几首歌最有意思——”
      “对了,”宁致远突然抬起了头,“你能帮我看着汤逸吗,这么多年了,我们也一直都没再见过面,他像是有意地在避开以前的事一样,从来不跟我们联络,也不知道他到底过得好不好。”
      “其实乐队解散这件事,说起来最受影响的人,就应该是汤逸了。”
      庄楚摁着那双筷子,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回宿舍的时候,也已经差不多两点了。
      他没想到这顿饭能吃这么久,也没想到宁致远能一下跟他说这么多。
      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直面汤逸的从前。
      他也不是不知道,汤逸这些年里吃了很多的苦。他也猜到,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他们才会下定决心把乐队解散。
      那时候是能看见的,他们四个人眼睛里的那份热爱。
      对于蝉的热爱。
      对于朋克的热爱。
      对于一切的热爱。
      汤逸也是。在那样的年纪,能够率先地满载着所有热情,带领起所有人往前,也能在那样的年纪,一切澎湃和汹涌沉静下来之后迅速冷静,理性得不像话。
      他看穿了他们的未来。
      所以他决定放弃他们的未来。
      与其亲眼看着它寥落,不如亲手把它扼死。
      庄楚推开了房门。
      “这么晚才回来,”汤逸的声音懒散,“饿也该饿死了。”
      庄楚急忙把那一整盒的饺子给端到桌上,连带着把筷子拆开,一顿手忙脚乱。
      “对不起对不起,临时耽搁了,你一直在等我?”
      汤逸只是接过了筷子,在桌面上敲整齐,头也不抬。
      “好不容易有白食,不吃白不吃。”
      庄楚坐在了他对面,抬眼看着他大口的嚼着,试探性地开口。
      “我刚刚碰到宁致远了——”
      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却又很快继续。
      “北京城这么大,真亏你们能遇见。”
      庄楚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
      “我就问了他一点你们以前的事——”
      “你倒还真会打听——”
      庄楚把手肘撑在了桌面上,晃着身子,偏头看着他的吃相道。
      “反正我说话算话,不逼你了就是不逼你了。”
      “那我还真得谢谢你。”
      随即又把整个身子都给趴在了桌面上,往前凑着,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傻笑。
      “但如果你哪天想要唱了,我绝对第一个支持你——”
      汤逸终于嚼完了最后一个饺子,长吁了一口气。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心满意足地抬了抬眼皮,嘴角挂着的笑容里善意全无,满是刺眼的讥讽味道。
      “那就先慢慢等着吧。”
      庄楚当然乐意等着。
      他都已经等了两年了,何苦再怕多加上这么一时半会儿。

      雀巢的咖啡做得越来越差劲了。
      贺简伸手推开了旁边那杯特定冰镇过得苦褐色液体,手边摆着一份病历,被他的笔盖敲得啪啪直响。
      汤逸推门进来了,右脚的迈步仍旧有些不稳,贺简轻轻地瞥了一眼,嘴角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总算知道自己主动跑来了?”
      “别啰嗦了。”
      汤逸径直坐到了椅子上,贺简弯下腰来替他挽起裤脚,嘴里依旧絮叨。
      “好歹我也是你长辈,注意点措辞——”
      “老上几岁就这么值得夸耀吗?”
      贺简被他损得啧了一声,但还是嘴角含着笑,抬眼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他指尖的泛红,伸手要抓,虽然在触碰间就收回,但还是感觉到了那一份粗糙的坚硬。
      “又练起琴了?”
      他问。
      汤逸只是收回了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别处也没有回答。贺简盯着他那张脸,替他把药敷了,重新又检查了一遍。
      “我说你啊,老跟个闷嘴葫芦似的,小时候多可爱啊,一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还说要给我写歌——”
      “得了——”汤逸打断他,“你不是还有报告要写,快点去吧。”
      “报告这种事又不急——”
      “就是这样才老是被扣奖金。”
      “你说话还是让人扎心——”
      于是就得幸,终于让贺简抱怨着慢悠悠地走了。
      汤逸缓缓地靠向椅背,放松着身体。右脚的地方因为覆着药,所以微微地发着热。他抬着右手,轻轻地张合着,指节僵硬,动弹之间都显得笨拙。
      他把手指收拢着,用柔软的指腹感受着指尖的那份坚硬。
      熟悉的,而又怀念的。
      许久不见的。
      稍微泛着疼,又莫名弥漫着舒缓感。
      他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像是许久不见了似的。看了很久很久,从指尖,到掌根,手心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也想它了吗?”
      他笑道。
      “明明都已经两年了。”
      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那个总是一脸畏缩样子的插班生模样。
      浑身上下瘦的几乎没有几两肉,看上去也干巴巴的,只是长着那张脸,看上去真的比同龄人年轻很多。
      而且整天都是一副精力十足的样子,躬身道歉,举头弯腰。
      简直就是个十足的小日本鬼子。
      汤逸斜斜的倚着身子,脸上却莫名其妙涌起笑意。
      自从他来了以后,就一天到晚地在耳边念叨着那些旧事,那些本来都已经被汤逸扔在储物柜最底下,打算尘封积灰彻底地忘个了的旧事。
      整天地扬着头,整天地对他念。
      唱歌吧,唱歌吧。
      回来吧,回来吧。
      明明是个压根就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小幼芽,却偏偏什么都不怕。
      就是因为无知才无畏,才会憧憬天空,才会设想海洋。
      汤逸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幼稚,愚昧,却让他无法反抗的影子。
      为什么都不放弃呢。
      他想起跑道上那个跌跌撞撞前行着的身影。
      那个撞过终点线就径直倒下去了的身影。
      那个躺在床上,口齿不清都还要劝说着他唱歌的身影。
      “赶紧放弃啊——”
      汤逸说。
      “你再不放弃,可能我就要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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