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芒不果

1、我是为了汤逸来的

　　那一沓足足三寸厚的合同文件就这么擦着庄楚的鼻尖径直地砸了下来，直挺挺地撞上桌面，半空里扬起几乎要吓死人的轻灰。
　　动静太大，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都人噤若寒蝉。
　　庄父的嗓门大到一层楼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在那沓显然被父亲已经当做震慑工具的合同书砸到眼前的时候庄楚肩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没法不瑟缩，他可有一瞬间是真正相信庄连伟要拿那几页纸对他的亲生儿子实行谋杀的。
　　虽然如此但还是在下一秒梗着个脖子硬抗。
　　“反正在跟您商量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决定了，无论您的答复是什么，我都还是会回国的——”
　　“反了你了，”庄父的巴掌也几乎已经要挥到了他的脸上，“你别以为你现在看上去顺风顺水，但回去以后也还是个查无此人——”
　　“我从来也没觉得我过得顺风顺水，我有必须回去做的事，再晚就不行了——”

　　庄楚，二十岁。
　　于两个月前从日本东京回国，目前就读于国内某私立大学艺术系。
　　不算罕见的大学插班生，文化成绩平平，但是专业造诣惊人。
　　“在日本出道过了？”
　　一人扒开了那念资料的带头人的脑袋，凑近了手机屏幕，仔细辨别着翻拍下来的学生资料，瞪大了眼睛。
　　“扯淡吧，日本偶像跑回国来念书了？”
　　“仔细看点，是声乐的，人家是歌手——”
　　“有什么区别嘛——”
　　于是在某次全系聚会的晚上，庄楚首次亮相。
　　因为各专业的课程选择不同，虽然艺术系人数上算不上是大系，甚至可以称为一个仅有几十人的小班，但彼此之间还是不常见面。偶尔会有同一门课上的同班同学，但大多时候还是擦肩而过，没能正式认识。
　　说起来，这也是庄楚回来以后第一次这么全面地站在全系人面前。
　　全系人。
　　包括汤逸。
　　男孩仰了脖子靠在座椅上小睡，露出消瘦的脖颈和好看的下颌角。喉结的地方微微隆起，比上次见他的时候黑了很多，头发也长长了，竟然蓄到了耳后根的长度，也幸亏这是艺术系，再多一个稀奇古怪的人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庄楚稍微正了正身子，于礼堂之上站直，笑着环视了一圈座下的同僚们，然后就是直挺挺的一个鞠躬，相当日式的，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是声乐一班的庄楚，射手座，二十岁，喜欢吉他和架子鼓，稍微会一点篮球，体力不行所以足球嘛就差点。请多多指教！”
　　全员也几乎是迟疑了两秒之后才开始稀零地响起掌声，陆陆续续地，也有了一些交头接耳。庄楚在日本呆久了染了日本人的那一身臭毛病，本来觉得在发言里已经纠正了不少了，但现在看来效果还是糟糕透顶，不自觉又夹紧了身板，一个人站在台上尴尬得要命。
　　也幸好是这个时候段长替他接过了话筒，总算把他从公开处刑的境遇里解救了出来，开始自己关于系里发展，自认为是活跃气氛滔滔不绝的演讲。
　　庄楚也终于得到解脱，退到了台边，扯着幕布偷偷瞄着台下汤逸所在的方向。
　　他的影子已经被站起来的学生给彻底地挡了个严实，依旧不甘心地探头探脑地各处搜寻着，暗自期望对方只是结束了小睡站起身来走动了。正在这个时候肩膀被人从后方一拍，算是把他吓了个激灵。
　　“弥卜——”庄楚不耐烦地拨去了对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别跟个鬼一样突然冒出来啊。”
　　弥卜只是笑嘻嘻地把手收回，神游似的顺着庄楚的视线往台下望去。
　　“我还以为你被突然吓一下会说日语。”
　　“日语又不是我的母语。”
　　“看什么呢？”
　　他拨拉着庄楚一直拽在手里的那块幕布，动作大到将那东西多扯出了几块来，庄楚情觉不妙赶忙拍手打着他那闲不下来的手背，示意对方安静，却偏偏两人拉扯的动作更加剧烈，反而全部暴露在了讲台之上。
　　段长的讲话也被因此打断，颇为尴尬的，庄楚心里又倒抽了一口冷气，背过了双手乖巧地站回了原地，眼睛里却也在同时不动神色地搜寻着汤逸的位置，确保自己的洋相没再对方眼里暴露无遗。
　　“说起来庄楚曾经在日本演出过的吧？”
　　“啊，说是演出，不如说只是跟着师傅一起，参加过几次合唱——”
　　“那今天也是正好有礼条件，就在这里给我们也展示一下，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荣幸见识一下日本著名青年歌手的演唱——”
　　“这话说的——”庄楚略微尴尬地缩了缩身子，旁边的弥卜倒是幸灾乐祸的一副完全与他无关的样子，甚至手里还在乐呵呵地拿着那半个苹果啃。
　　于是骑虎难下。
　　回来之后压根就没有把心思放在练声和训练上，完全就是最可怕的状态。
　　更何况底下不知道哪里还坐着那个汤逸。
　　那个光是想象要站到他面前就不能呼吸的汤逸。
　　他几乎想要尖叫。
　　前所未有的想消失。
　　“歌剧怎么样，”弥卜把苹果咬得清脆，庄楚恨不得那咬着的正是他的喉管，“反正你也是古典派的吧。”
　　“别整我了——”
　　庄楚几乎是咬着牙根在说话，脸上的笑容假的像是狰狞鬼面一样。
　　“随便来一首吧，反正在这里论美声唱法，你就是权威。”
　　庄楚无力扶额，说那就唱吧。
　　曲目还是那首雷打不动的《memory》。
　　跟着师傅唱了百十万遍的猫，所幸还是能把这首歌烙进骨子里。
　　礼堂的设备很好，竟然还有追光。
　　段长似乎是很懂的样子，吩咐把周围的灯都暗了下来，独留那一束打光罩在中央的庄楚身上。
　　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拿手持话筒唱歌剧。
　　衣服不对，发型不对，甚至于嗓子都不对。
　　但所幸，观众还是对了。
　　庄楚的眼睛向前，遥遥地望着。
　　他不知道汤逸在哪里。
　　但他希望汤逸在这里。
　　前曲进得很快。
　　清唱开场。
　　慢慢的。
　　慢慢的。

　　Memory, 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
　　回忆,孤零零地站在月光里
　　I can smile at the old days
　　我能梦到那些过去的日子
　　I was beautiful then
　　那时的我曾经多么美丽
　　I remember
　　想起那时
　　If you touch me
　　但如果你靠近我
　　Youll understand what happiness is
　　你就会了解什么是幸福
　　Look a new day has begun...

　　师傅以前说过。庄楚的声音像是清泉，但又能涌现出洪流。他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多数时候都在遏制这份可能性。
　　他问过庄楚本人。
　　“你在畏惧什么？”
　　“我不知道。”
　　“有恐惧才能强大，但是你知道你的恐惧是什么吗？”
　　“……”
　　“你恐惧未知。”

　　曲子终了。
　　轻灵空洞的小提琴结尾。
　　庄楚从来都不知道小提琴原来可以拉出这样的声音。
　　师傅说，那是因为你的心性。
　　心静了，耳朵里也自然就会空了。

　　他握紧了话筒。
　　继续挺直腰板，向人群鞠了个躬。
　　谦逊而恰到好处的仪态。
　　掌声如潮。
　　国内很少听歌剧。也自然而然很少有几乎能真正现场接触到歌剧的演唱。国内的美声派多数被派去唱红歌之类的表演性歌曲了，不过这当然不是说他们就不会唱欧式歌剧，只是多多少少会比较难得听到他们演唱而已。也是因此，台下的这些学生们才会真切地为这么一次罕见而又确实颇具分量的演出而发自内心的鼓掌。
　　庄楚其实从来都没有那么谦虚。
　　他一直都享受掌声。只是师傅告诉过他，要装得恭敬。
　　没错，至少是装得，也要装得恭敬。
　　人在海面前行，你总得压稳你的船。
　　他是知道自己的优秀的，这些年里，总归也能耳濡目染。
　　但他不会躁。
　　因为他知道他有个想追寻的方向。
　　这首歌并没有什么演绎得尤其出彩的地方，但总归也算是个有名的表演曲目，所以也像是什么传染病似的，一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表现欲。
　　很快就有人接过了庄楚的棒子，上台开始了一段饶舌说唱。
　　庄楚被蹦蹦蹦的架子鼓吵得脑袋疼，接过了弥卜递过来的矿泉水，顺势漱了漱口，然后在下一瞬间全喷到了弥卜鞋面上。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汤逸。
　　个子已经高了许多，估计早就超越了一米八的范畴，手长脚长的样子就算是身上套着这几件乱七八糟的直男T恤都没能遮掩住这人外形上的优势。
　　似乎是对庄楚喷水这个动作表现出了明显的反感，朝侧边稍微动了动脚尖。庄楚却在高度紧张之下绷直了背脊，冲他来了个九十度的鞠躬。
　　“我是庄楚！”
　　完蛋了！
　　心里响起警报。
　　又下意识的鞠躬了。
　　这也太不合时宜了。
　　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汤逸脸上已经尽是一副“你这人脑袋有问题的吧”的表情，然后就是双手揣兜的哦一身抬腿走开了。
　　这次是径直走向礼堂大门，再没打算回来的样子。
　　“这货又提前跑。”
　　弥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评委桌上坐了，用纸巾擦着刚刚庄楚往他腿肚子上喷的水。
　　“等会儿北门吃烤冷面去呗？”
　　“我晚上有事。”
　　庄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抬腿就往外边跑，弥卜追都追不上。台上还在继续嗨着，这场聚会显然又是在稀里糊涂之下开成了艺术系的卡拉OK趴。
　　弥卜只是看着庄楚那渐渐跑走在走廊上的背影，又吭哧吭哧地啃了一个苹果。
　　若有所思。
　　“我倒是无所谓你回不回国，”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轻快明媚，“只是你总得跟我说一声吧，好歹我跟你爸还是离婚了的，要让他打这么一通电话给我，我也很不好受啊。”
　　“诶呀得了吧妈，”庄楚从传真机里取出了那几张文件证明，在桌子上订好，“我还不知道你，听说他在大洋彼岸被气成这样你还不偷着乐。不过我钱是真的没有了，这学校忒贵，我爸还把我卡给停了。”
　　“我就不明白你回国就回国干嘛跑这么一野鸡学校去，你的关系还找不到好地方给你唱歌？”
　　“什么叫野鸡学校，人这也好歹是私立里面拔尖的，再说了，我回来又不是为了这个的——”
　　“是不是那个唱摇滚的小明星？我说你，好歹也是出国见过世面了的人了，怎么还跟琦琦一样为了个小帅哥就翻山越岭的——”
　　“人家才不是小明星，得了得了，不跟你说了，您先跟校长那边打声招呼吧，我今天下午过去找他。”

　　是了，忘了交代了。
　　庄楚家开着跨国公司，多多少少也算是上是有钱人级别的了。爸妈常年分居，他妈是觉得俩人早就离了婚，负责国内公司的运营，他爸就是全国各地到处跑，负责海外的经营。
　　所以到底来说，庄楚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身份。
　　当天晚上，庄楚就搬进了汤逸的那间二人间。
　　总算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真是太巧了，白天刚认识，晚上就成室友了。”
　　庄楚抱着个箱子站在门口，看着一头雾水的汤逸，神采飞扬。
　　装模作样。
　　“有什么好的。”
　　汤逸先一步进了屋子，踢了门口的箱子一脚。
　　“本来一个人住的还挺舒服。”
　　“两个人更加热闹——”
　　“喂——”
　　汤逸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半曲着腿坐在床上，那双眼睛看上去压抑着满满的阴沉。
　　“先来后到，我喜欢安静，我在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吵。”
　　那副干瘪的笑容在脸上僵硬地持续了几秒钟之后，庄楚用手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轻巧转身，乖乖抱着箱子上楼，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庄楚是为了汤逸来到这个学校的。
　　就像他父母说的那样。以庄楚现在的名气和实力，他大可在海外继续发展，完全没有回国来突发奇想地念个大学的必要。
　　他是为了汤逸来的。

　　将所有行李都打点完毕，庄楚在床上摊开了那本手帐剪报。
　　手帐在国内是很女孩子的东西，但在日本几乎人手一本，所以庄楚也偶尔会做些摘抄。这本跟了三年的手帐里最多的，就是各类写真和杂志的报道。
　　统统，都是关于汤逸的。
　　算得上是人不可貌相吧，汤逸是个摇滚歌手，或者说，曾经是个摇滚歌手。
　　这段历史大概很多人都已经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因为成名的时间太早，而且当时的表现也不是一瞬间红遍全国的样子，所以鲜少有人还记得汤逸以前的那段过往。
　　而且汤逸本人看上去也不太乐于提及。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样子了。
　　那时候的汤逸才十四岁的年纪。
　　就是这样的年纪，发行了第一张专辑，原创专辑。
　　朋克的专辑。
　　庄楚那时候不懂朋克，也压根听不懂什么摇滚。那时候他还在跟着师傅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练那些乱七八糟的转音和假声。
　　他只是记得那些曲子，还有鼓点。
　　紧密又不至于繁琐，很吸引人。
　　主唱的声音稚嫩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沧桑，不属于声带的沧桑，反而是心性的沧桑。
　　记得那时候师傅说。
　　“竟然跟你一样年轻。”
　　汤逸去过美国一趟，以正式音乐人的身份，年轻得在人群里都显眼得拔尖。
　　一个染着彩色头发朋克男孩，背着把贴满了花花绿绿各色贴纸的电吉他，铆钉在手脚外套上各处都是，打得琴面叮叮哐哐。
　　他站在人群中央，像是星辰一样。
　　背脊比现在消瘦很多，个子也还要小上一头，瘦骨嶙峋的，只剩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那脸上的明媚，超越了现在的这个汤逸。
　　超越了千万百万。
　　庄楚的手指擦过那页剪报上面粗糙的纸面，将略微翻起的页角抚平。
　　乐队解散。
　　主唱缺席发布会现场。
　　至此销声匿迹。
　　庄楚的夏天里，也再没有蝉鸣。
　　他偷偷地翻了个身，偷瞄着对面床上已经睡熟了的汤逸。他的脸隐在黑暗里，呼吸都浅浅的，没有半点陋习。
　　庄楚将东西重新压好在枕下，轻轻嘘了一口气。
　　我好不容易为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汤逸啊，你可一定要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