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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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六年秋，松锦初捷。
虽月色昏沉，然人间灯火正盛。
正黄旗大营。
大汗营帐中。
宴饮正酣。
帐内喧嚣欢腾的笑，外边隐约有哒哒的马蹄声绵延，不知道哪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咳，但很快又被用力捂住，只零星漏出几声闷咳。
黎静自己提着灯，从阴影里慢慢走过。
但看黎静如今父系的身份，原不该如此寒酸、也无需如此小心翼翼——
毕竟她的生父黄台极，是如今大建金国最尊贵的男人，正高踞大帐之中，与他的臣弟奴才们为再次打退敌军欢畅痛饮。
可惜黎静的母系实在不堪。
不只没能投胎到黄台极的宠妃心头肉肚子里，也没那福气做未来大建金的太皇太后的亲女儿，她这个身体的母亲，甚至连个正经满妃、蒙妃都不是。
黎静的母亲，只是一个女奴。
一个黄台极的汉人奴才们为了讨好他，而特意献上的汉人女奴。
一个堪称倾国倾城的汉人女子。
可惜容貌再盛又如何？
既不能联络建金功臣，又不能笼络草原部族。
即便进献这个女奴的汉人奴才们为黄台极冒死私运粮草、铁器无数，女奴依然只是女奴。
区区汉奴，岂配与满蒙贵女相提并论？
跟了黄台极十二年，黎静之母李氏连个庶妃都没挣上。
亏得在黄台极心头肉嫁过来之前就得了个女儿，黄台极虽十分嫌弃这女儿身上的汉奴血统，好歹看在她模样肖母、难得身子骨也结实，日后联姻必能派上用场的份上，略嘱咐了两句，又取名萨伊堪。
后来黄台极纳得心头肉，建金后宫的满蒙贵女们虽十分嫌弃李氏白长了一张好过那草原女人十倍去的脸，却留不住大汗，也懒得再理会她母女。
如此，李氏才算能带着女儿萨伊堪，勉强安然度日。
不巧今年初，打小儿就没生过病的萨伊堪，偏偏一病就是重病。
下晌才说有点子头晕，晚间就开始发热、出疱疹，李氏恐怕女儿得了天花，更怕女儿因此被处死火化了去，竟是拼着浑身解数，瞒了合宫上下足足七八天，总算叫萨伊堪转危为安。
可惜，里头的芯子，却变成了黎静。
来自后世四百年的黎静。
按说，作为一个曾经拖着个先天不足的破身子熬了十多年、偏偏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熬过十八岁的病秧子，如今能换一个疑似天花，结果高烧七八天刚过、没两日就又能起身活蹦乱跳的身子，黎静真是再幸运不过的。
何况生在大建金国横扫天下之时，身为大建金国开国皇帝的女儿，生母身份再低微，日后也照样是个公主。
即便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脑子里莫名多出的那什么系统。
黎静都有自信当一个海蚌公主。
大建金国女子嫁人也早，黎静来的时候都十周岁了，顶多熬个五六年。
虽然想起要随便和个男人结婚就很烦，也还没到不能忍的地步。
唯一的烦恼，是如何才能把李氏一并带走，却也不算什么大烦恼。
毕竟这位未来能辅佐三朝皇帝的孝庄太后，素来是个聪明顾大局的女人，只要黎静立得起来，李氏在她手底下的日子就不会过差了。
黎静的日子似乎还挺有盼头的。
为了维持这个盼头，黎静这一年多来，也是竭尽全力地捂起耳朵遮住眼，去忽略那许许多多。
可怜今夜，到底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日前大汗忽命人传令接人，偏偏心头肉没接，倚作臂膀的正妻妃妾、满蒙贵女也一个都没接，就只接了黎静母女、并好些美貌女奴来。
黎静还没出发，就猜出几分不好来。
只再怎么想，黎静也只能想到要拿她联姻，以刺激麾下将领用命罢了。
对于一心海蚌草原的黎静来说，嫁给黄台极麾下满汉将士，自然没有去草原自在。
但也不是不能忍。
好歹入关之后的物质，怎么都比草原好些不是？
可惜啊，黎静再有几分聪慧，也只是正常人的思维。
她哪里想得到，黄台极拿她的婚事刺激将士用命只是其一呢？
李氏，黄台极自打有了挚爱宸妃之后就彻底抛到脑后去的李氏，凭什么也能跟来？
为的，自然也是刺激将士用命。
虽然用法细微处，比黎静略有不同。
黎静好歹准备正经联姻，虽然联姻的对象不论满汉、不论贵贱、不论老少，甚至不管原先是否已有妻室，只要是“最先攻下松山的勇士”便可。
李氏，今晚却被叫到宴上伺候。
黎静这几天日夜难眠，偏就在今儿傍晚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才听说李氏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按说宴会也该结束了，李氏却一直没回来。
服侍的包衣汉女倒是欢欣，都说李姑娘这是又得了大汗欢喜，又有格格即将成婚的大事在眼前，想来这回总能得个庶妃名分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若能熬到大建金国入关，李氏身份再低微也是为黄台极生过女儿的人，素日也恭顺安分，孝庄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过分苛待她。
而她这个长公主，不管嫁了个什么玩意儿，只要安分不去掺和太多，不管是叔皇墨尔根戴青摄政、还是四大臣辅政，毕竟长公主，过个平安富足总是能的。
目前只要耐心苟住。
好日子且在后头呢……
黎静这么劝着自己，又等了半个多时辰。
侍候的包衣都说应是大汗看在格格即将成婚的份上，赏了李姑娘留宿的脸面。
想来明天一早，封庶妃的旨意就能一道儿归来了。
话都是好话。
黎静却始终心绪不宁。
打发了两个包衣来看消息，又一直没回去。
眼瞅着夜过三更，黎静委实放心不下，奈何身边再无人可用，只得亲自执灯前来。
然后，就见到极其不堪的一幕。
酒到酣时，黄台极已先行离去。
他总是这么体贴下属，宁可自己避居别帐，也要叫白日又立了功的将士们尽情享受。
他们也确实很享受。
或许是因为□□不过区区女奴越发肆无忌惮，或许是因为满室雄性之间的彼此攀比刺激越发兴致盎然，不只勇武的大建金国将士在另一种攻城略地上尽情他们非凡的“勇武”，就连往日总有几分弱气的汉臣降将，也别有一番难得的英姿勃发。
而在那被肆意享受、肆意侮辱的女子之中，黎静分明看到三张熟悉的面孔。
这个身体的母亲李氏。
她才刚先后派来打听消息的那两个包衣女子。
一个不少，可真是齐整得很。
在黎静醒来当日就多少察觉出什么而显得疏远，但始终努力把她好好照料的李氏。
算不上忠心耿耿，好歹尽心照看了她母女小半月的两个包衣，其中一个是比黎静如今这身体还小两岁的小姑娘。
如今都是被肆意享受的羔羊。
灯笼不知何时已从手中坠落。
火焰在地上乍然亮了一回，很快又因油脂渗入沙地之中而渐渐熄灭。
黎静胸中的火越烧越旺。
脑子却随着掌心点点刺痛，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只要转身离去，只作未知，她依然是黄台极膝下最美丽的格格。
即便不像其他满蒙妃子所出，自带母家助力，只凭她这张脸，和黄台极之女的身份，就足够将士卖命。
而黄台极为了笼络人心，说不定还会在李氏受辱之后，索性把她记到哪个满蒙妃子的名下，好待松山大捷之后风光大嫁。
如果她的丈夫是个真正的勇士，她的新母亲只会比自她病好之后就渐次疏离、至今大半年话都说不满三十句的李氏，待她更好更亲切。
哪怕她的丈夫不济事，也无所谓。
只要新母亲不是娜木钟那样死活不懂得对新朝太后低头的傻子，她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好过。
只要没有猪队友。
熬到康麻子亲政，黎静有的是能让自己越过越尊荣自在的法子。
只要……
只要黎静苟得住。
但黎静又如何能苟得住？
来此大半年，黎静一直捂住耳朵，不去听那一次次大捷之后，边关军民的惨嚎怒吼。
来此大半年，黎静一直闭上眼睛，不去看包衣汉奴比畜生还不如的境遇。
年初倒春寒，多少战马驽马乃至牛羊都能进屋入帐篷取暖。
多少汉人奴隶衣不蔽体，却只能在田中翻地、在雪里运粮。
一个踉跄就是一鞭子，一声咳嗽就可能是一刀子。
黎静那么努力地说服自己视而不见，听犹不闻。
她还那么努力地说服自己屈膝弯腰，自称奴婢。
是的，连奴才都不是，只是奴婢。
就如李氏不配自称一声妾。
她生的女儿，对着生父的妻妾时是奴婢，对着生父时更是奴婢。
好不容易苟到现在。
眼瞅着虽然要被送出去做个童婚新娘。
好歹下降臣家，也是主子了。
偏偏叫她亲眼见着这一幕。
帐篷里白花花的身子是刀子。
大建金国勇士嚣喧无忌的大笑嘶吼是刀子。
李氏在那一个凝视之后，骤然从死寂化作淫魅的目光，更是刀子。
刀刀入眼、入心。
刻骨亦铭心。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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