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o》顾*城

6、hero 6

　　从神秘少年那里听到的消息，亚朗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凯薇。

　　晚饭后的餐桌旁，亚朗就以听回来的话打开了话题，他告诉凯薇，爱德华可能需要为别人执行任务，这样的话，给委托人搭救的机会就很大了。

　　凯薇听了，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低下头静静地坐着。爱德华出事以来，凯薇除了那天晚上哭了之外，往后再也没有哭过，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淡淡的神情，仔细看会看出沉痛来，让看的人也觉得胸口难受。

　　亚朗不晓得怎么安慰人，但是据说聊天可以放松心情，他一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天生话多，不愁郁闷的时候找不出话题。

　　“嗳，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吧？”

　　“是呀，我懂事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凯薇垂着的头抬了起来，有点儿奇怪亚朗突然拉起家常来。

　　“听上去像是从外地搬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收养我的妈妈说，我本来是跟哥哥一起从别的国家来的，哥哥要去做事，把我托给她养，结果妈妈的村庄遭到强盗的袭击，妈妈就带着我逃到这边来。后来也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在这里找到她的亲戚。那时我还很小很小啦，但是我还记得收留我和妈妈的老婆婆，长着好老好老的橘子脸，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神总是很慈祥，让人觉得像泡在温水里。后来老婆婆把房子留给妈妈，妈妈前年死了，又把房子留给我。我有了房子，但是一个亲人都没有。”凯薇的形容很温暖新鲜，但说到后来，头又垂了下来。

　　“你的哥哥呢？”

　　“早就没有了联系，妈妈后来才告诉我的，村庄被袭击以后，她就一直没有找到我哥哥过。”凯薇的头垂得更低了。无论多温暖的回忆，结局是无奈的话，回忆的过程还是无法摆脱无奈。

　　“被袭击的村庄，那是十五……十六年的事吧？别的国家说这是诫旬收归犀国之后最大的一场暴动。”亚朗沉吟着，他很怕自己讲错话，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敲开了一扇门，而门后面收藏的是悲伤的往事。

　　“嗯，听妈妈说，是很恐怖呢，人死了很多，有些人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土地，以为把粮食和钱物交出去就没事了，结果把性命送掉了，妈妈因为要照顾我，没有多想就逃跑了，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吃了苦，但是保存了性命。”凯薇轻轻说，眼角有点湿：“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是啊。”听到这里，灯火前的小个子少年嘴角翘了翘，连忙转换话题：“你是幸运的人呢！”

　　“那么，你呢？”凯薇沉默了一阵，问：“你自己呢？”

　　“我？”亚朗挠挠自己的头：“一个很普通的人啦，就像路边的野草，磕磕碰碰就长大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什么身世可言的。”

　　他显然不想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你在这里有房子，那么你跟那家伙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家伙？是爱德华吗？”少女的疑问得到了证实，她舔了舔自己嘴唇，柔柔地说
　　：“他是在半年前，突然出现在我们这里的。”

　　“那时天气还冷得很，傍晚五六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我收拾了垃圾打算拿去附近的垃圾场丢，结果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走过来，好像喝醉了酒的样子，经过我的房子前面，忽然就一头栽到地上。”

　　亚朗瞪大了眼睛：“爱德华？”这另外一扇门，希望里面收藏的是光明的希望。

　　凯薇侧了侧头：“我吓了一跳，丢下垃圾去看他，发现他不是喝醉了酒，原来是晕了过去，额头都是冷汗，我看他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就叫邻居的布莱特大叔帮忙把他抬进屋子去。我们没有钱请大夫来，驻街区的医生又不知哪里去了，也不知怎么办。布莱特大叔回家拿了一瓶白酒给我，叫我在火上弄热了，喂他喝一点。”

　　“大叔晚上要上夜班，也不能陪我，他说这年轻人如果命大就没事，如果命歹也没什么，反正大家几十年后都一样。我听着很害怕，希望他能好起来。偏偏他外表看上去没什么事，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是不会醒过来。就把酒热了喂他喝，喝了几口，突然就吐了出来，他吐的是血，我的手和拿着的碗都给他的血弄到红通通的。我吓坏了，幸好他突然醒了过来，我问他哪里痛，他也不说话，只是弓着身子紧紧抱住肚子，全身在冒冷汗。”

　　亚朗吁了口气：“吐血？怕是给人打伤了内脏，抱着这里？……那是断了肋骨吧？”

　　他的思绪在这刹那飘到老远老远。那次的等待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暴烈太阳直射下之下，像一堆牛粪一样蹲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蚊子和苍蝇在耳朵和眼睛周围嗡嗡乱飞，他用尽了意志力克制自己想要抓痒的冲动，但是一只不知死活的老花蚊子把他的鼻孔当成了防空洞，奋不顾身地钻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小小小小的喷嚏。

　　很小，很克制的喷嚏，简直就跟一头野狗打的没有分别。

　　但是那个警卫兵就在五米远的大树底下，他的耳朵灵敏如千里招风耳，再加上暑热的郊外实在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他听到了那声该死的喷嚏，向这边走过来。

　　亚朗没有第二种选择，在对方作出更多的反应之前，他手里的枪托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警卫兵的胸腹，他清楚听见对方胸腔里发出的清脆的肋骨折断的声音，鲜血涌出了对方的嘴唇，他并没有能叫出声来。

　　四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甚至那些讨厌的飞虫也不再纠缠过来，它们一致转移了目标，成群结队欢庆一般在那保留着痛苦表情和鲜血的脸孔上开舞会。

　　这一幕，在很久以后，仍然会不时出现在亚朗的梦里。

　　凯薇没有注意到亚朗突然有点变的神情，她只是点点头，回答说：“他是断了两根肋骨，后来街区的医生帮他上了胸夹板。”

　　亚朗从噩梦中挣扎醒来，集中注意力：“这样说来，是你救了他，他后来好了就留在这？”

　　“嗯，也不算救了他吧，我没有帮上什么忙，他都是自己好起来，好的速度连医生都吓一大跳，说他像是跟谁拼命似的，一定要让自己飞快地好起来。”

　　“这样啊。”亚朗瞪着眼，想了一会儿：“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

　　“是啊，他这样的人，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因为他还欠你的情。”

　　少女沉默了一阵，忽然说：“他真的会回来吗？我是说，他当然会没事的，但是他会回来这里吗？”

　　亚朗愣了愣：“那当然了。”

　　“他伤好了后就帮布莱特大叔在修车厂干活，他很能干，什么都学得快，好像本来懂得的东西也比其他人多。他不爱说话，随便别人怎么叫他都应，孩子和大人都喜欢他，但是，我总是觉得他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他总有一天会离开。”少女幽幽地说，“我都知道，他不是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的人。”

　　亚朗别过头，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你想多了吧？”

　　“不会的……”少女激动起来：“就连名字，他也不肯告诉别人。他根本不愿意别人记得他，记得他的事情。”

　　“那你怎么叫他爱德华？”

　　“那是在他晕迷的时候，我听见他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好像是这个发音吧，或者是艾德？他清醒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叫爱德华，他没有否认，我就理所当然这样叫他了。但是后来想想，人怎么会在晕迷中喊自己的名字呢？”

　　亚朗泄了气：“弄得我还以为这是他真正的名字。”

　　少女苦笑：“我也不知道啊。”

　　亚朗瞥她一眼，突然贼贼的说：“你把他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你喜欢他吧？”

　　少女跳了起来，坐着的椅子“啪”地翻倒在木地板上，她涨红了脸，摇头摆手：“怎么会呢，他照顾我，就像我的哥哥。”

　　亚朗笑笑：“别紧张啊，他一定会回来的，哥～哥～。”他特意把声音拖得长长，欣赏着少女窘迫不安的样子，但是心底那线忧伤总是浮浮沉沉，压也压不住。少女的眼里总是有那么一股捉摸不定的伤心，看得他心里也有了那么一股捉摸不定的伤心。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聊天是为了融洽气氛，可不是为了使气氛更沉闷。这样下去，美丽的小鸟也许会在夜晚哭泣。就连自己，会不会在今晚又进入那个可怕的梦境呢？

　　“这样吧，反正爱德华不在，我跟你玩个游戏，打发打发时间。”亚朗轻松地说，语气就像朋友出了远门，他得陪他的妹妹度过无聊时光。

　　“什么游戏？”凯薇提不起来精神。

　　“你听说过导梦游戏吗？”

　　“导梦游戏？”

　　“没错。你闭上眼睛，我在这里说个故事，你想像故事里面的情景，自己就在故事里面。在我的家乡，这个游戏会被认为是有魔力的唷，如果意志力够强的话，就会梦想成真。”亚朗比划着，将手放在腮帮子上，作出可爱的表情：“梦想成真喔，想变成公主也不在话下。”

　　“什么啊，不就是胡思乱想嘛。”

　　“当然不是了。”少年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有目的有引导的，可以让你马上忘掉悲伤的事情，重拾自信。”

　　“这……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我是一流的导梦师，我现在很认真的要求你闭上眼睛，仪式马上开始！”少年嚷，“喂，你还不快把眼睛闭上，我可要生气了。”

　　“嗯。”凯薇乖乖闭上了眼睛。

　　“你现在站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寒风呼呼，雪花大片大片飘落下来，掉得你一头一身都是。”

　　“可是我不觉得冷啊。”

　　“你穿了很厚很厚的棉衣啦。”

　　“可是我没有很厚很厚的棉衣啊。”

　　“没有自信心的人，可以想像自己冷得发抖的样子啊。”

　　亚朗摇摇头：“反正雪很快就化了，春天来了。雪水融化了，变成小溪，小溪汇集成河流，你坐在河边，发现周围都盛开着鲜花。深呼吸一下，你嗅到了花朵和青草芬芳的气息。”

　　凯薇真的照他说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吁气的时候，脸部肌肉柔和了很多。

　　“河流流向哪里呢？原来是流到大海里。已经是七月了，阳光照得海面闪闪烁烁，就像浮着很多金子。你坐在一条船上，海风把你的头发吹开来，这样晒上一小时，你就会闻到自己身上的海洋味道。海鸥会围着你飞来飞去，你跳下海去游泳，阳光很亮，海水清澈，可以潜到很深的地方……”

　　凯薇的脸上慢慢浮现陶醉的神情，亚朗伸出手来远远比了比，她的脸那么小，比他的一个巴掌还要小，小小的嘴唇嘟着，唇角微翘，似乎蕴含着一丝笑意。

　　“很深很深的海底，有美丽的珊瑚虫，它们是活着的，有深浅不一的颜色，随着海水摇晃，就像水草那样柔软，一群群的小鱼会游过来，它们最不提防人，颜色不是很鲜艳，但是亮闪闪的很醒目，海里最好看的只有中型鱼，像是蝴蝶鱼，是让人吃惊的鲜艳颜色，陆地上找不到的，好看得让人毛都竖起来……”

　　凯薇的睫毛原来很长很浓密，轻轻地颤动着，不知在想着什么，这样小刷子一样的睫毛让亚朗想起那天救了他的那个女孩子，她身边的那个很神气的少年，从某种姿态来说，跟爱德华是很像的。

　　亚朗停了一下，“当你穿过海藻的时候，在一对海马后面，你突然发现海里有个人，他有一头亮闪闪的金发，向你挥着手……”

　　“不对。”凯薇忽然轻轻说：“爱德华的头发是棕色的。”

　　亚朗有点气馁，草草地收尾说：“然后你发现原来那不是人，是一样从来没有人发现过的海洋生物，只是长得很像人而已，然后因为是你第一个发现的，所以你给它命名叫‘爱德华’。”

　　凯薇睁开眼来：“梦做完了，一个好游戏。”她微微一笑，烛火染上了她的脸颊：“虽然我不会因此爱上做梦，但是好像真的在我的心里产生了新的力量呢。”

　　亚朗笑了：“那当然！我遇上了让我伤心的事情，总是闭上眼睛让自己拼命作梦，然后深呼吸，想像自己潜在海里。潜进海里越深，伤心的事情就离自己越远。就算醒来，也可以安慰自己说，对于大海来说，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哪。”

　　凯薇歪着头看着他：“你说的故事真好，就是有一点错了呀。”她微笑说：“假如我真的发现了一种新的海洋生物，我一定会叫它‘亚朗’的。”

　　亚朗哭笑不得：“为什么？”

　　“感谢你编个好故事来安慰我呀。”

　　亚朗别转头，有点扭捏：“才没有。”

　　“反正是谢谢你。”凯薇笑，“幸亏你留在这里陪我，你是他的朋友，你一直呆在这里，我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这样想着，就觉得心里又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