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o》顾*城

3、hero 3

　　很少有人会预知明天将发生什么事，亚朗跟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一样，当然，如果他知道明天是什么事情在等待着他的话，在陌生城市第一个晚上的睡眠一定不会这样安稳。

　　亚朗醒过来是因为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正好照在他脸上，本来可以掉一个头继续睡，但是他的耳朵赶在埋进臂弯之前听到了爱德华发动车子引擎的声音，于是他马上改变了主意。

　　“爱德华，这车子是你朋友的，这样开走好吗？”凯薇清脆的声音在清晨听起来就跟小鸟的歌唱差不多。

　　“当然不好，但是我跟他一起就没问题了。”小个子少年连忙从屋子里面小快步蹦出来，三步两步跳上车子，用力关上车门。

　　淡黄头发的少女看着他，笑了起来，摆了摆手：“亚朗，你还会来吗？”

　　“呃。”亚朗转头看看沉着脸的爱德华：“会，当然会！”他叫：“我很喜欢凯薇……”看着少女红了脸，他嘻嘻笑着，拖长声音接上去：“的青椒炒肉片啊。”

　　车子开动了。

　　在街区里头，车子还是缓缓地开，似乎不愿意打扰街区的平静。这里的居民都已经起来了，孩子们在街道上嬉闹，妇女提着木桶准备去河边洗涤，男人们大多出去了，也有一两个在修房子。

　　“爱德华，真没想到你会住在这里。”亚朗啧啧赞叹：“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很纯朴啊。”

　　“爱德华，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爱德华，这里好像我以前的家。”

　　“爱德华，……”

　　“喂，爱德华，为什么不应我？你到底是不是叫爱德华的家伙？”

　　像是回答亚朗的问题一般，有人在跟驾驶者打招呼：“霍顿！”

　　棕发少年摇下车窗：“好！”

　　“你的车子？”是个中年大叔，手里提着耙草的叉子，是站在自家屋顶上跟少年打招呼。

　　“我朋友的。”

　　“帅啊！”大叔朝少年竖起大拇指。

　　棕发少年摆摆手，把车窗又摇上去。

　　“爱德华，爱德华.霍顿？”身边的亚朗瞪大眼睛。

　　又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两个孩子开始追着车子跑，“啪啪”地拍着车门：“阿斯，阿斯，带我们去玩，我们想去城里。”

　　棕发少年没有把车子停下来，只是坐在车里摆了摆手：“改天吧，改天带你们去玩。”

　　孩子渐渐追不上了：“那就一言为定啰。”

　　“一言为定。”车子里的“阿斯”说。

　　亚朗竖起耳朵听着，直到车子完全驶出这个街区，没有第四个名字蹦出来了。

　　“喂，你到底叫什么什么名字？”

　　“我说过，你喜欢叫什么都行。”

　　“‘爱德华’有点贵族的味道，‘霍顿’像是乡下人的名字，还有那个‘亚斯’是怎么一回事？”

　　对方理也不理。

　　“不肯说？真不知道在掩饰什么，难不成你是个通缉犯？我说，如果你真的叫‘喂’倒是简单多了，我就叫你‘喂’好了！”亚朗赌气。

　　“喂，我说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吧，就算我跟你才认识，非亲非故，你不理睬我很正常，但是刚刚经过那憧房子窗户后面明明有个老太太朝你做鬼脸打招呼，你居然装看不见！那么一把年纪的老人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理不踩，这也太过分了吧！”

　　既然不满，索性就一次性尽情发泄出来好了，亚朗一直认为人不是气球，郁闷了太多负面情绪会撑坏的。

　　“我装看不见有我的道理。”棕发少年冷淡地说，用眼角余光瞟了亚朗一下，亚朗感觉，他的潜台词是：“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喝，犯错的人还有大把道理，就算是杀人犯也有他杀人的道理！”亚朗愤愤不平，但是气愤的目标却转换了方向，所针对的变成了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喂，我问你，我们这要去哪里？”

　　“把车子还回去。”这家伙偶尔还是会好好回答话的，不然他的说话能力可能真的会退化。

　　“还完找点什么做？”

　　又哑了。

　　亚朗瞪着眼，开始两人冷战，当发现这种态度对改善双方之间的气氛毫无帮助时，他突然笑了，居然自己跟自己生气，这不是傻子才有的态度么。发现了这一点，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喂，我一直很奇怪一样事情，你车开那么快，我几乎从来没有坐车子坐到吐过，但是你自己怎么反倒不会吐呢？”

　　棕发少年的眼睛直视前方，似乎没有听见。

　　“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曾经问过一个人，但是他也是不理我。我自己想来想去，也许因为开车的人需要全神贯注，所以对自己车子的速度没什么感觉了吧。换着是我开的车子，我无论开多快都不会有问题……你信不信？喂，我说假如我飚车的话，可能比你更快，你要不要试试？”

　　棕发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亚朗举手投降，结果手掌不能穿出车顶，他长长叹了口气：“我还是叫你爱德华吧。”

　　车子驶出贫民区，经过的路段越来越繁华，路边的商铺多起来，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亚朗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大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对什么事情都好奇。

　　远远的看见路上设了路障，爱德华皱皱眉头，不动声色地转向，表现得像是突然发现走错了路的傻瓜，然后就真的遇到了一个折回头的傻瓜。

　　那个驾中型车折返的男人告诉爱德华，前面路边的工场昨晚大火，房子倒塌下来，阻塞了半边公路，警察们只让到波特大桥的车子过去，要到金普大街的就得绕另外一条路。

　　“大火？”爱德华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了。

　　但是让人更不安的事情还在后头，一辆警车“呜呜”地驶了过来，广播着要这辆车子靠路边停。

　　亚朗看爱德华一眼，双手紧抓住门把手，摆出一副“我准备好了”的样子。但是爱德华竟然顺从地把车子停在一边。

　　“你疯了。”亚朗低声说，只有傻瓜才会坐在赃车上接受警察的审查，而且是一辆速度可以超越世上任何警车的赃车。

　　爱德华什么也没有说，又抱起了手臂。

　　警车上的警察下了车，敲着车窗要驾驶者下来。

　　亚朗留在车子上，听见警察的盘问。

　　“这车子是你的吗？”

　　“向朋友借的。”

　　“你的朋友是？”

　　“亚朗。”

　　车子上的少年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为什么车子没有车牌？”

　　“给偷了，还没有找回来。”

　　“昨天晚上有开着车子出去吗？”

　　“有，在艾特朗赛车场。”

　　“你去赌车啊？”那警察打量着爱德华，又打量着车子，神情慢慢变了，“你是参赛的那辆车子？”

　　爱德华没有回答。

　　警察摘下自己的眼镜捞起制服衣角擦了又擦：“你可以走了。”

　　爱德华沉默地上了车。车子上一个小个子少年从车窗探出头来：“警察大叔，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工场失火了，主人还给盗窃了一辆灰色的车子，型号跟这辆一模一样。但是失车是绝不可能用来参加比赛的。”

　　破车子有惊无险地驶走，车里一片沉默。

　　过了一个街口，亚朗突然说：“让我下车。”

　　车子停了，亚朗跳下车来，用力掼上车门：“厉害，真厉害！偷完东西还懂销毁现场，下一回就轮到杀人灭口了。”他狠狠往草丛里吐了一口口水。

　　爱德华：“我放的火？”

　　“当然不是你！做这种事还用得着你亲自出手吗？你只管去赌赢车子就行了，拉完屎自然会有人给你擦屁股！”

　　爱德华只是抱臂坐在车里冷冷看着车外的少年，他的目光冷静而清澈。

　　亚朗跟他对望，过了半晌，他自己慢慢开始动摇，“好像有点不对劲……”他试探着：“难道……不是你干的？”

　　这回爱德华转过了头，不再看他，开始发动引擎。

　　“嘿，嘿……我猜猜而已，不用这么小气吧！”

　　就在破车发动的一刹那，那刚才还在鼓着腮的少年已经手脚并用爬了上来：“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嘛。”

　　冷不防旁边的人来了一句：“我是什么人？”

　　亚朗一窒：“反正不是会干那种事的人。”

　　爱德华冷晒。

　　亚朗不服气：“反正你是个好人，就算装得再酷也是那样的人，你做不来坏事。”他在心里小声嘀咕，你有那样清澈的眼睛，就算想干坏事也干不来。长着这种眼睛的人，有着某种纯真的梦想的人，相信这世界上还存在绝对真理的人，心里一定有着一个角落存放他的梦想和真理，邪恶事情是无法侵占进去的。

　　爱德华倒是压根没有留意到亚朗眼里突然泛滥的感情，没再理他。

　　亚朗心里拿爱德华跟他以前认得的人默默比较，嘴里问道：“那辆破车，你改过了引擎吧，野马VVT？”

　　爱德华：“野马VVT－i。”

　　亚朗吓了一跳，那是号称最野性十足难以驾驭的疯狂引擎，据说因为过于难以掌握，研发出来后连测试都没完全通过，根本没有投入量产，只有极少量由研发公司流出的样品在黑市流通，这是每个真正的赛车手的梦想，就算为之陪上性命也非要尝试一回。

　　这样的宝贝居然就装在座下这辆破车上，居然没让轮子和车身分家！亚朗瞪了半天眼睛：“你装了多久？”

　　“六个多小时。”

　　“厉害！”亚朗由衷竖起了大拇指。爱德华没有再哼声。

　　亚朗发现车子在城里缓缓兜圈，不知何时绕到了城市外围的海堤，亚朗把车窗全摇下，让初秋的阳光和海风吹入车子。少年忍不住把手掌伸出车窗，像是触摸着阳光似的，他将手臂伸长了，薄薄的衣袖被风吹得贴在瘦瘦的手臂上。“唉”他满意地叹息，收回手来，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略长，被风吹得扬起来，是那种黑得发蓝的发色。

　　“我以前梳长辫子，很长很长。”也许是海堤和阳光带来的感觉太好，亚朗开始说起自己以前的事情。

　　爱德华侧过头来看他一眼，难得地说了句：“头发还好。”

　　亚朗笑笑：“我以前也跟过渔船出去捕鱼，渔船上的大叔总是说要在我辨梢上绑上钓饵去钓鲨鱼。”他笑嘻嘻地说：“有时在海里游泳，有些近视的小鱼就会游过来咬我的辫子，大概以为是海带吧。后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就剪掉了。”

　　他突然自己兴奋起来：“要不，我们去抓鱼吧，抓回去给凯薇做晚餐。”

　　爱德华淡淡说：“你没有了辫子，大鱼不上钩的。”

　　“那也是。”亚朗笑了。

　　爱德华把车子停在码头旁边，静静地看着海天交接的地方。他没有下车来，这辆偷来的车子就像他的壳，他呆在里面比原来的主人更自在。

　　亚朗看见车主人没动，他自己当然不会那么笨自动离开车子。

　　“对于世界来说，人不过是亿万分之一。”棕发少年突然静静地说。

　　亚朗看看驾驶座上的人，他英俊的脸被初升的太阳直射着，比夜里拼着命的紧绷表情显得稚气多了。这家伙，看来年纪跟自己差不多，说不定比自己要小上一点。

　　“嗳，但是对某些人来说你就是全世界。”亚朗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

　　爱德华诧异地转过头来，亚朗继续装出大哥的样子：“有些事情你过些时候就会明白了，每个人都无足轻重，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又非常重要。”他伸出手去拍对方瘦棱棱的肩膀，但是给巧妙地避开了。

　　“回去吧。”爱德华突然说。

　　“嗯，开车就是。”

　　“回你的家！”

　　“什么意思？”亚朗瞪圆了眼：“你赶我走？”

　　“哪里来，回哪里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你管我哪里来的！”亚朗瞪眼，不知怎的有了点火气：“你又是我什么人？要嫌我跟着你，我走就是，直说一句，我可不是厚脸皮的人！”他气鼓鼓地跳下了车，用力踢了车门一脚。

　　车里的人没有反应。亚朗偷偷看着棕发少年的侧脸，那个家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突然就恨了起来，气鼓鼓地转过头，真的打算走。

　　码头的方向响起刺耳的汽笛声，“轰……”爱德华的车子一溜烟开走了。亚朗气得跳脚：“该死的家伙，真的打算就这样撇下我！”他哇哇叫着追着车子，车子驶的方向向着码头。

　　亚朗因为生气用尽力气追赶车子，但很快就发觉不对劲，破车的去势越来越凌厉，根本不像准备在码头上停下，那姿态就像有去无回的样子，居然直直向着大海冲去。

　　“我的天！”亚朗收住脚步，脚下奔得太急，小腿肌肉都僵硬了：“那家伙不是打算去自杀吧！”他用力拍了拍脚肚子，又奋力往前跑去。

　　一道黑影出现在海上，后面还拖着长长的白色的尾巴，是一艘快艇，像是一支箭一般冲过来，犁开海面，翻出高出人头的浪花。快艇的方向是直线，直线的尽头是一艘正准备靠岸的大船。

　　大船也发觉了这一点，信号灯、信号旗在闪和摇，警告来艇停止的通讯声在整个港口回荡，但是快艇的速度有增无减。

　　亚朗惨叫一声，他这才发觉爱德华的车子目标是那艘快艇。车子还在加速，加速往海里冲去。

　　世上最疯狂的野马在咆哮着，用尽全力去挑战射来的海上杀人快箭。

　　亚朗气喘吁吁中迸出一声大叫：“爱德华！”叫声中，爱德华的车子飞离码头，凌空冲入大海，不偏不倚正好撞中那飞驰而来的快艇。

　　“轰”一声大响，烟雾腾起，水花飞溅，火头从正在沉没的车子上冒出来，跟着快艇上也爆出火花，又连续几声大响，快艇上不断爆出火球，车子这时也发生了爆炸，成了一个大火球。

　　烟雾把初升的太阳染成血红色，能量爆发引起的热浪令到码头上受惊趴下的人毛发都焦曲了，被阻住的快艇还在不断砰然作响，跟变成了火球的破车一起在浓烟中一边爆裂一边慢慢沉没。

　　狂奔过来的少年站在码头边缘，双手撑在小腿上，像扯风箱一样喘着气，看着火线沿着海面迅速摊展开来。靠近码头的海面，大船前方的一片都成了火海。

　　那个眼睛里头有着梦想和真理的少年消失在火海里，没有跟亚朗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