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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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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眠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稍稍闭上眼,脑海中便仿佛打架一般。
一会儿是逼宫青年冷硬的下颌,一会儿又是单薄少年伤痕累累的背影,还有一会儿,往下滴血的细长手指,又开始在她脑中晃悠……
她突然想起了,在那些不断重启的轮回里,被她忽略的第一世。
比如水患,会在次年三月爆发。
先前,只是江南东都县上了几次折子,说开春以来降雨不断,十余年前修的堤坝怕是挡不住今年的大雨。
还望圣上开恩,从户部支些银子,好加固堤坝。
国库空虚,这折子淹没在尘埃之下,被谢承当做笑话讲来给她听,她未曾多想,东都县离京该有多远呐。
京都的贵人们也对此毫不在意,仍旧整日声色犬马。
直到三月,一场罕见的大雨接连下了三日,谢眠恍惚觉得头顶的天都要下塌了,被闷在宫中,几乎要长草。
此时终于听闻,江南重现水患,百姓遭灾。
难民们涌来京都,他们缺衣、缺食、缺钱,便开始小偷小摸,先开始只是摸些寻常百姓,而后便有富贵人家遭殃。
贵人们一合计,将难民们赶出了城。
可这依旧没用,大雨依旧未停,难民一日多过一日,户部叫穷,工部推诿。
终于有人想起谢衍在圣上寿诞献出过一篇治水策,举荐他下江南治水。
他的法子,初期是有用的,三日一报的折子全都在说圣上洪福齐天,水患得以缓解。
但,在谢衍要回京都的前一天,河堤被冲散了。
功亏一篑。
所有人,从江南百姓到京都天子,无不谴责于他,就连兰姑姑都在说,若不是让九殿下这等不祥之人去治水,哪里还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而这场水患,解决于季家献出藏书孤本。
工部的大人们挑灯研读半月,掏空了国库,才从中寻得了治水之法。
——
清晨,兰姑姑带着侍女们端来清水伺候公主洗漱时,讶然发现公主已经跪坐在了桌案前。
她青丝披散于身后,右手撑着额头,手肘压在书册上,沾上了未干的墨迹,眼神空空看着远方,似是很苦恼的样子。
兰姑姑心有疑惑,轻声唤了声:“公主?”
“您早起温书,若是娘娘见了,定然欣慰。”
谢眠抬起手肘,书册上被她随手涂鸦出了一只小王八,她有些羞赧地合上书册。
她想了一晚上,想为谢衍寻来这个孤本。
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怀柔他。
她不想看到,谢衍被千夫所指的样子。
谢眠歪着头看兰姑姑,“兰姑姑,你知道河东季家吗?”
河东季家,兰姑姑自然是知晓的,季家子弟百年前便遵循祖训,不再入世。
他们本家留守河东,旁支可依附主家过活,也可以从本家另一笔钱财,分家令过。但不论是本家亦或是旁支,不论做什么都好。
唯一不准的,便是入朝为官。
“季家已是百年世家,他们最为出名的是家中藏书众多,听闻季家仆从每日都在晒书,便是晒上一年,都没法将藏书晒完。”
“十余年前,季家本家公子横死京都,贼人一把火烧了季宅,此后便没有季家人出现在京都了。”
不,其实是有的。
季屏似是很早便到了京都,前几世还同谢承交好。
那册孤本便是他献出的。
谢眠想要接近他,先得找到他,可她向来对这些事毫不关心,如今想要寻人,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还没等她想出个一二三四,侍女禀报,何太医求见,“说是为您把平安脉的。”
谢眠心道,哪有人昨日把了平安脉,今日又把呢,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让侍女将何太医请去花厅。
果然,何太医见到她第一句话便是:“老臣并非有意诅咒,只是公主的确可以为九殿下准备后事了。”
谢眠:???
谢衍昨日还有力气同她逞强,怎得今日人就不行了?
之前那么多世,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听到何太医这么说,谢眠立刻紧张地站起来,“他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吗?还是少了哪味药材?”
“非也,九殿下这是心病,得心药医。”何太医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老臣开的药再好,再妙手回春,九殿下不肯用药。”
“便是今日侥幸熬了过去,那明日呢,后日呢?他自己不想活,谁治都没用。”
谢眠转向窗口,吐了口郁气。
真是可恶啊!
她已经死了那么多次,又重生了那么多次,还在找能活下来的法子,这个坏胚子居然不想活!
谢眠带着侍女侍卫,同何太医一道,赶去了谢衍院子。
先前去他那荒院时,心中总是想着到时他会不会出手伤人,她要用怎样的姿态示好,要怎样让谢衍相信她。
那时从不觉得这一段路长。
现在走在这九曲回廊,一路鸟鸣花香,谢眠却总觉得这路没有尽头。
等到推开那扇不堪重负的木门,见到谢衍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谢眠的心沉了下去。
她着实想不通,这样的谢衍,连活着都不愿。
怎么会做出逼宫的事呢?
何太医一脸“老夫就知如此”的模样,一边为谢衍诊脉,一边唠叨,“昨日老臣要为九殿下上药,他说不用,老臣便留下药来,可见他自己是一点药没有用。”
“若不是昨日只留了药方,遣徒儿来送药,他今日定要交代再这。”
谢眠心中一急,便要去看他到底如何了,却见他后背伤痕累累,最突兀的大抵是昨日那道鞭伤。
伤口已然青肿,连带着伤口四周泛着紫色。
她目光下移,谢衍看着单薄,但哪怕已然陷入昏迷,也能看出他身上如同流水一样线条流畅的曲线,从上收拢至腰间。
露出的肌肤,如同她曾见过的锦缎,在稀薄日光下发出莹润光泽。
谢眠突然觉得脸热。
她心跳加速,怒斥自己真不是东西啊,那可是九弟!打开窗子想吹吹风,散了心中热意,第一眼便见到吊在窗口的蜘蛛丝。
再望向窗外,是毫无人气的、毫无美感的杂草堆。
整日待在这样的地方,又怎么能让人开心的起来呢?
谢眠长臂一挥,让侍从们扫落蛛丝,铲除院中杂草,她则拿着何太医开的方子,亲自熬药。
药容易熬,却不容易喂。
不管何太医怎么掰开谢衍的嘴,才倒进去的药立刻便被吐了出来。
“阿娘,阿娘。”
谢衍闭着眼,一直在喊阿娘。
一起坠落山林的那个夜晚,谢衍发着高热,也喊了一夜阿娘。
他嘴上说,蝉娘是这个世上最想让他去死的人,说得那般恨她,可他心底最依赖的,也是蝉娘了。
这碗药,终是半灌半吐的让谢衍喝下。
何太医为他施针上药后,长舒了口气,“九殿下几日前那场高热,没能好好养着,昨日受伤又置之不理,一下便把那高热引子牵了出来。”
“这一次,格外凶险,须得让人看着他退热,再守着他吃药上药,才能稳下来。”何太医捏了把胡须,“公主放心,老臣待会便把小徒儿遣来。”
谢眠应下,她着人送何太医离去,站在了床边伸手触了触他滚烫的额头。
“阿娘,阿娘。”
“谢衍,你阿娘已经不在了。”谢眠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自顾自说了起来,“她没法护着你,也没法伤害你了,知道吗?”
一颗泪珠从谢衍眼角滑落,“阿娘……”
“虽然阿娘不在了,但是阿姐在,阿姐以后会护着你的!”谢眠拿出帕子,擦去那滴泪,“只盼你活得长长久久。”
后半句被她吞了下来:往后得势,留我一条小命。
何太医向来被称为京中妙手,约莫两个时辰,谢衍这热已然退了。
小徒弟及时赶来,战战兢兢地见过公主,承诺定然好好照顾九殿下。
谢眠正准备离开,刚一起身,手却被人攥住,像是溺水之人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怎么也抽不出来。
她与小徒弟面面相觑,试探同昏死的谢衍说道,“阿姐不走,明日再来看你,乖啊……”
说了两遍,毫无效果。
可恶啊!
谢眠老脸一红,将帕子往谢衍手心中塞,见他下意识地握紧帕子,松开对她的钳制,才舒了口气。
侍从们的动作十分利落,谢眠走出房中,竟已认不出这是原来的荒院。
只是眼下这院子中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让她看着怪难受的。明明院外,就有一棵海棠花树。
谢眠亲自挑了一枝花树上长得最好的花枝,笨拙地用小铲子将土挖开,手将这支海棠花,栽进了土里。
这个位置,是她特意找的。
只要一推开窗,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侍女有些不解地问道:“公主,再过几日,我们便要回宫了,您现在栽下它,等来年怕是已经不见了。”
“不会不见的。”谢眠满是信心地说道,“如果不见了,来年便再种一枝便是。”
她栽好枝桠,又吭哧吭哧拿着小铲子将土填了回去。
眼见功德圆满,谢眠站起来,往紧闭的窗户那看了一眼,带着侍女离去。
而房间内,谢衍躺在床上,手指攥紧帕子。
为了让他好好休息,何太医在药中加了安神的药草,谢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
他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花香。
这一夜的梦里,并不像从前那样,满是打骂、愤怒与血腥。
他似乎被人引着,寻到了一颗海棠花树,在树下睡了个好觉。
谢衍睁开眼,看到掌心绣帕,帕子上西府海棠栩栩如生,他抚着额头起身,像往常一样推开窗,海棠花枝正斜斜插在小土堆里。
“九殿下,您可算醒了。”何太医的小徒弟端来一早便温着的汤药,顺着他视线向窗外看去,“您不喜欢海棠花香吗?”
谢衍应了声:“嗯”
“那我帮您把它拔了。”小徒弟也不喜欢海棠花浓郁的味道,正欲欣喜出门,见谢衍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他站在花枝旁,缓缓蹲下,手捏在花枝上,又挪开。
他想了想,用手捧起一抔土,盖在了小土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