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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血阳•琴梦•荼蘼 ...

  •   [血 阳]

      倚在这西风残照里,衣带悠悠然飘起。竹叶从身边簌簌地落下,带着最后的眷恋与死寂的绝望。我站在世界的边缘,看他的身影渐渐清晰,臂弯里一张琴,踏过血般的夕阳,眼神坚毅刚强
      ——洵 • 血阳

      我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只有那些拖曳垂地的黑发,那张苍白惨然的笑靥,偶尔地,在我眼前氤氲的温暖雾气中飘摇。

      在那些朦胧的夜梦中,她唤着我的名字:洵。

      她抚过我的鬓,唇微微翕动,说:我将在天尽处的云端遥望你,从今往后。发丝散落在父亲的肩上,散落在残阳血色中时间碎去的永恒的瞬间。然后那条白玉般的手臂倏忽地垂下,慢慢地冰冷,失去所有的温暖。

      身边的婴儿哭出声响的那个瞬间,我蓦地清醒。父亲秉一支烛,坐在我旁边,颀长的指尖滑过我浓密的发丝,声音温和地问洵,怎么了。

      我梦到娘了。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风雨交加,他把我揽入他宽大的胸怀,沉默着。月的清辉落入他的眼眸,寂寞如斯。

      我终于了解过世的祖母为何生前常拉着我的双手,凝视良久,微叹一口气说,洵,你长得与你母亲真像,难怪是你父亲心中唯一的珍宝。

      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我承受着双重的情感:本该属于我的和原该属于我母亲的。于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融化在自己口中,苦涩苦涩,滚烫滚烫,我知道绍不再可能得到父亲眷顾的缘由了。

      绍出生在母亲化作赤蛛离去的那片残阳中。身边的人已经冰冷了,他的呼吸依然匀称而平稳。黄昏的阴影洒落了母亲一身,夕阳的血色余晖鎏在安睡的绍周边。那个时候,就注定了,

      绍不可能成为父亲喜欢的孩子。

      绍总是病着。他的眼睛是与父亲最为相象的地方,都是澄澈明净的,但骨子里却少了些许

      我无法言明的东西。他虚弱地倚在床边,问我姐,我会死吗?

      你怕吗?

      不。他轻轻拽住我的手,眼里写满了忧郁,一片一片的苍惶和迷芒。我用尽一生的时间思考绍他是不是恨我;毕竟这么多年,我一直独享着父亲的爱。

      直至许久以后,当他出现在住满亡灵的天尽云端时,我才能释怀。他说我从没有恨过任何人,姐,从一开始我就喜欢着你。

      那个时候,他已经比我高出许多。于是我踮起脚尖,搂住他的颈,阖上双眼,感觉他也在轻轻地拥抱我。云端的和风撩起我们的发丝,零乱而迷离。我靠得那么近,看得清他眸中的影,他眸中凄清的哀伤。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外表和父亲如许相似,只是绍对每个人——熟识的或者陌生的,都抱以微笑,将隐忍的痛楚藏匿得更加深刻,而父亲多数时候总是醉眼朦胧,俯瞰尘世万象,惺忪却清醒。我的父亲,是我上一辈子和这一辈子里最爱的人。或许,也是下辈子。

      缈缈月光,浩浩星际。他鼓琴而歌,长长的白色发带纠结着长长的黑色发丝,舞动清辉。我遥遥地,眺望着他清亮眼瞳里深深寂寞,一阵一阵尖锐的忧伤划过心脏。

      那些写满沧桑的黄昏中,我看着他的眉宇间一点一点消退的快乐,看着他舞弄清风大醉而归,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红色夕阳与青色竹林之间。外面一片战火纷繁,只有在此时此处在仅属于他和他们的这片竹林里,才拥有超脱一切的安和的醉醺醺的清醒的忧伤。我靠在他怀里,遥遥地望着天际,寂寞在咫尺间游走扩散……

      ——那么红的太阳……

      ——是无数的血染成的,满世界都是。

      ——战争,不过是当权者利用灵魂死去的人们彼此相残的工具与手段而已。

      他埋下头,用一根纤细的发带束起我的发丝,他的指尖掠过我耳畔,然后响起暖人的声音:

      ——所以洵,无论如何,你都要随着灵魂,自由地活下去。

      蓦地回首,未束好的发丝浮动在落霞绚烂的气息中,他的眼神从未如此温情。温情而无奈。我越过他的肩膀,看那一轮血阳将我们笼罩,将竹林笼罩,将整个世界笼罩。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琴梦]

      我捧着一把一把的雏菊,站在门口等待着期望中的身影,那个长风而立的身影。接着在风里奔跑,在星空下奔跑,无名野花一朵一朵在流水般的琴音中绽开,他安然地笑着,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指尖撩动起音律的波澜种种,风情种种,生灵种种。然后我泪流满面地醒来,看着酩酊大醉的父亲与他。以及他们面前一张琴……
      ——洵•琴梦

      在父亲的琴音中,我第一次看清楚他俊逸的面容,仿佛天空中阴霾散尽阳光普照。父亲醉醺醺地喊他子期子期,他举杯一饮而尽。惨淡的星光笼着他们,他们的酒杯他们的琴。父亲白皙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眼中满是划破暗夜的光。他剪去一点烛心,倚歌而和,声音清亮。

      父亲将我抱在他腿上,微笑着说,子期,你看她像不像长乐。他没有再说话,只凝视着我,一双黑曜般的眼瞳里闪烁着异样的澄澈。

      他叫我,洵。

      他的声音,和父亲的声音渐次交叠起来了,更柔和一些,更单纯一些,更沉默一些。那是个孤独而骄傲的男子,只有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他才会扬起头,从两片薄唇间吐露任何人无法想象的词句,眸中流光闪烁。

      有时候,父亲外出了,他便坐在我身边,取一支竹笛,把玩于掌中。目光游弋。有时候虽然落在我身上,然而我知道他眼中映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而是杳杳无尽之地,早已化为云霞的母亲。

      他淡淡笑着,将我叫到面前,会自然地理好我上身凌乱的衣裳,系好肆意飘荡的裙带,抚摸着我浓密的长发。

      然后轻声叫我,洵。

      我略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喜欢他的声音,除了父亲以外最喜欢子期的声音。温润得如同梦境,清泠得仿佛琴音的声音。

      在那些上弦月冷冷俯瞰人间的夜,他必然是会来的,携一支竹笛,轻轻地,乘着风。那些夜晚,我会替代父亲,倚在草舍门口,翘首以盼这份无言的约定。白衣随着暗色的夜风翩然,零碎的发丝飞扬起来挡住视线,撩起却再次遮挡在眼前。

      洵,夜凉。

      父亲将竹叶青色的罩衫套在白衣之上,在我耳边低语,却从不叫我进屋。也许女儿偶尔的一点点心事,总也是瞒不过父亲的,我仰起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身体竟有了一丝微微的震颤。

      自绍出生后开始一夜接着一夜酩酊大醉开始不断服用五石散手扶瑶琴睥睨人世的父亲,再不是当初巨源口中“其醉巍峨若玉山之将崩”的潇洒男子。我记忆中的父亲,只是个刚过而立之年却早已不堪憔悴醉眼迷离的男子。绍刚开始懂事的时候就劝父亲戒了药,而我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什么也不说,看着父亲嘴角显出几分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线条,死寂的夜,酝酿出的只是他冷若冰霜的容颜与穿透苍穹的眼光,那份离离似梦,却比梦更加残忍。

      父亲醉了……他懵懵懂懂地看屋外,唤我:

      洵。

      然后张开臂弯,拥住我,紧紧的。我感觉到的,是骨骼间刺刺的阵痛,还有心房某一角蓦然间疼痛的抽搐。

      耳膜中振荡着的那些低低的喁语,并不是对我说的。偶然从窗里漏过的风,掠起父亲散落一地的长发,轻巧地,刺碰着我的肌肤;泪水,慢慢地淌过了时间。

      如练月华。

      他沐浴在是夜冰凉的月色中,没有言语。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却未在我身上有过任何的停留。将竹笛贴在唇际,轻轻吹响第一个音。

      之后,行云流水,天际归舟。

      ——子期,你还是来了。

      ——叔夜,当心夜凉。

      他拉过一床被褥,却被父亲止住了。父亲右手一抹弦,问道:

      ——可是此调?

      他却未言声,静听了两句之后,再度奏响了似水月华中如月光般澄澈而缥缈的音符,我倚在桌边,聆听着天籁,沉入了温柔梦乡。

      只一壶酒,一张琴,一枝笛。

      一曲竟是一世界。

      一曲竟成一幻梦。

      我只愿沉沉睡去,不再甦醒,不再看到他们迷离的醉眼中不断闪过的那缕清亮,不再听到他们面对世间俗事极轻微的一声太息,不再感觉他们埋藏了许久许久的忧伤,还有那些无奈与落拓。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荼 蘼]

      那一年的荼蘼开得正盛,零落的乳白搅动着青黄竹叶,宛若蝶舞。站在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伸出小小的手,触摸着云,触摸着风,触摸着即将远逝的所有。那一日的残阳,十五年的琴梦,在我俯视竹林的霎那,凋敝成长久以来最绚烂的荼蘼,慢慢地,慢慢地,随风消散在云深尽处……
      ——洵•荼蘼

      那一日,我看到他流泪了。我知道,他还是爱绍的。毕竟绍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流淌着母亲的血液。

      绍,是母亲倾注了整个生命的孩子。

      绍,是母亲生命的延续。

      而我,只是替代而已。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开心。在母亲逝去的十年里,父亲将所有的思念倾注给了我,甚至将对母亲的爱倾注给了我。

      只是,父亲知道,他即将离开。

      巨源领着绍和我到狱中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清癯的面容竟浮上了一丝笑意。

      ——绍,你过来。

      绍顺从地走到他身边,用低的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叫了声父亲。

      狱中一片沉寂。良久,父亲抬起头,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巨源,眼中突然迸发出朝阳一般的光泽。

      ——有巨源在,你们就不会成为孤儿了……

      第一次,他将我们一同揽入怀中,绍哭了,我知道,他等这一日已经许久了。他从来都是那么仰慕父亲,怀着几近憧憬的虔诚,遥遥地望着宛若屹立于山颠的父亲。甚至,望着一直跟随在父亲身侧的我。

      父亲捧住我的头,再一次,附在我耳边低语:

      好好活下去,你们。

      两行泪,从他的脸颊落入我浓密的发丝中。

      ——答应我,洵。你和绍,一定。

      原来,泪是苦涩的。胸腔中翻江倒海地反复搅动着,疼痛到几乎让人窒息。

      ——好……我会和绍……好好活下去的。父亲。一定。

      活下去……

      ——洵,你很幸福。

      父亲锒铛入狱的后一日,子期这样对我说。一贯的温柔,带着淡淡的落寞。还有隐匿得比任何人都更加深远的悲哀。

      ——洵,有时候我会羡慕你。只有你能这样和叔夜在一起,只有你能开启叔夜心里最柔软的那扇门,也只有你,能让叔夜凌厉的眼神变得温暖。

      ——子期,你错了。

      目光眺向不知名的远方,幽幽地说出这样令自己都诧异的言语。

      子期,你错了,让父亲的眼神刹那温暖的人并非是我,而是父亲本身吧。只是,父亲的那种温暖之于我而言,却是唯一的热源,唯一能够生存的理由。

      ——子期,若有那一日,你会去吗?给父亲饯行。

      ——不知。也不想知。

      ——子期,若那一日来了,我只求你一件事,将此琴捎给父亲。

      子期愕然了。我却笑了。自那日钟会悻悻而去,自那日父亲写下“非汤、武而薄周、孔”,我虽不甚明了,却知终有这一日了。

      小时候竹林里那些刹那即逝的荼蘼,那些在灿烂之后迅速飞散的白色花瓣,自看见的一刻起就萦绕于心头,久久难以抛却。

      十年,百年,千年之后,那些踪迹早已无从寻觅,留存的只是一代一代传说里美丽到极至却转眼残败的荼蘼,只是那盛开之刻凋零的凄清而壮烈的美……

      于是那一日,我站在山巅,俯瞰人间百态。一袭竹叶青的外衫随意罩在白衬衣上,裙带也未束,松松地挂在腰间,扬起在风中,却是父亲最爱的装束。泠泠琴音,在那一处那一人的指尖下,淙淙流淌,澈若溪泉。

      绝唱之后,天下再无嵇叔夜,再无如是琴音,再无《广陵散》曲;绝唱之后,曲中人血溅琴弦,曲外人泪洒刑场,那一丝红线之上又将再染血尘;绝唱之后,天地间从此几许沉默,一片寂寥。

      绝唱之后,我也将离去。

      原谅我,绍。

      原谅我,子期。

      原谅我,父亲。

      那片荼蘼尽处,将是天之彼岸,银色帷幕缓缓开启,暗夜之中乱花摇曳。轻轻托起一叶花瓣,我听得到,奈何桥上,忘途川畔,《广陵》绝响,穿透黄泉的苍穹,穿越生死的边际,刹那泪流满面。

      音止。

      我看到,那片天空白鸟飞过,那片竹林荼蘼飘摇,阖上双眼,轻轻跃入云中,随那飞鸟碎花而去……

      青山之上这竹林中最末一叶青色竹叶悠然飞落,化为滚滚红尘中一粒埃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血阳•琴梦•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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