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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风萧萧兮易水寒 ...

  •   那一夜,昏黄灯焰里,他神色淡定地一根一根,结着白色的衣带。

      铜镜里,早已不是十年前少年轻狂时的模样了。连着那铜镜,都开始起了绿色的斑驳。他身后的那人,只不面对他,不愿面对他。

      窗外一树梨花。本应繁花似雪的季节,却只见那参差的交错虬枝。

      ——何苦呢。

      他只略略一笑,竟笑出几分苦涩,些许落寞。

      ——渐离,你我早非当年,却何需如此执着?

      是。早非当年。

      ——当年如何?如今又如何?

      身后那人蓦地转过身来,硬挺挺地扳着他的肩,恨恨的话语,落了一身一世。

      ——渐离……那树……

      ——死了。

      他只轻叹口气,越过那人的肩,痴痴地看着窗外那株死了的梨树。

      ——是吗……

      扬起剑。

      他突然地转过身,冲那人笑了起来。

      ——它还会开出一树如雪梨花的,只是……

      高渐离怔怔地目送着那个单薄身影淡淡地远去,消逝于庭院尽处叠嶂掩映之间。那一路白衣飘飘,宛若去年此刻,满树梨花盛放如雪。

      那一夜,梦里花开花落,灿若星辰。清晨醒来时泪流满面。那人水色短发一如昨夜,一直在他眼前轻灵地晃动,仿佛离去只是虚,只是幻,只是他们逃不去的梦魇。

      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窗外还是昨夜的瑟瑟秋景。之后他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一夜昏色的灯光下,他们背对彼此,指尖不由自主地相交一起。

      十指相扣。一如从前。

      ===============================================

      离去的路上,他的脸颊还泛着隐隐的红霞。他们初识的夜里,他们相别的夜里,渐离黑曜石般的眼瞳里,深深地镌刻着他的影像,深入骨髓的影像。眼前这个男人将他的手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无名指。

      ——这里,系着我们的红线。

      ——那好啊,那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了。连你的命,都是我的。

      ——我知……

      对方的话未尽,那双黑色的眼眸贴近了过来。唇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堵得慌,发不出一点声响。流光四溢。

      他的衣带被一点一点解开,一根一根,那人的手指纤长而有力,那是双击筑的手,那是双能够衍生出最美丽的音符的手。

      ——那是双与红线一端相连的手。

      他笑了出来。没有什么比他的笑靥更为令人陶醉的。如玉一般温润,如水一般清澄。那年他还是孩子。他宁愿一生都停留在他们相遇的七年里,纵然七年后天下人都知道弱小之燕有一个名叫荆轲的游侠。

      侠肝义胆,义薄云天,不及他们旧时一句笑语。

      然而他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纵然那种努力不过只是徒劳,他还是去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份努力的代价,还有那份努力身后所有的痛楚与悲苦。

      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是说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说他。

      樊於期。

      几案另一边的男子刻着风霜与刀剑痕迹的脸庞,在青色灯焰下被映成了最后的悲壮,悲壮的甚至让人觉得可怖。死亡毫不掩饰地露出他狰狞的面容,站在那个刀光血影之中九死一生的男人身后,随时准备着宣告他的死亡。
      那个男子只不说话,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来意,自秦出逃以来,他就已经有过随时死去的觉悟了。

      他只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眸,那个还应该属于孩子的清秀少年水色发丝下珊瑚色的清亮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昏黄的烛焰,在他们之间,不安地摇曳不止。

      ——你要去?

      ——是。

      ——你必去?

      ——……是。

      他怆然一笑。

      ——既如此,我便成全你吧。

      递过一管洞箫。

      ——那末……托你将此物交于他手,只说是故友相赠。可好?

      ——他?……谁。

      ——挚友。你必知的。

      ——我必知?

      ——我与他,却似你与高渐离。

      语音未落,剑上咽喉,溅了那白衣一身殷红,只似啼血杜鹃,朵朵绽放。

      青铜剑器与地面相触的尖锐声响过后,那个伟岸的身躯逐渐倾斜,在烛光里倾斜,在他眼前,血色模糊了一切,弥漫了一切,遮掩了一切。

      空洞的眼眸里,只映着这把剑了。最后一眼,再看最后一眼。那日穿缩在宫廷高墙的酒曲回廊里,他笑着递过这浊物。

      ——大王指派你征楚?

      ——是。

      ——何日动身?

      ——只在明日。

      他略一沉思,卸了别在甲胄间的青铜剑。

      ——这剑,给了你。权当你我一生之约。

      ——约了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等惨烈何等悲壮,无论是输还是赢,总而言之,你不许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就那么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他一怔,旋即笑了。拍拍对方的肩,说我知道。

      走过那道暗夜般的黑色瀑布,那里流溢着他曾经奢望的所有,以为永远得不到的所有。现在,就算即可死去,也没有遗憾了。没有什么,比这样定义的友情更为牢固的东西了。

      他曾经这样以为,他一直这样认为。知道一剑封喉的刹那,才知道,誓言原也是如此脆弱,如同生命一般,倏忽地,破碎一地。

      他的唇微微翕动,嘴角浮现着骇人的隐隐笑意。荆轲走近他,希望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切归于平静。
      万物归零。死寂如墓地一般,幽寒悄然降临。

      他机械地拾起那把青铜剑,剑柄上一行小篆:咸阳玉鼎。

      【我与他,却似你与高渐离。】

      一阵风,卷帘而入,灭了那摇曳许久的烛火。

      那剑上,寒光如水。

      映亮了他苍白如纸的面容。水色发丝垂下,遮住半壁,没有谁看过那珊瑚色的清澈瞳仁里荡漾着那份混浊的雾气。

      斑驳白衣,轻轻扬起。他记得了,他一直记着樊於期最后模糊的笑意。还有那极轻微缺极清晰的一句叹息。

      只是可惜,渐离没有听到。

      ===============================================

      燕国灭了。六国亡了。天下留存的,只剩下秦王嬴政一人。——不,现在应该叫做始皇帝陛下了吧。

      他嘴角扯出了些冷冷的线条。

      就算燕国灭了,就算六国亡了,那又怎样。他从未想过,从不在乎,他只想轻轻击筑,那人的纤细身形在月光下随着乐律挥舞铜剑,白色衣袂风中招展宛若一树梨花。

      可是……那人走了。

      那人走了,不在了。无论多少次的呼唤,那人都不在他身边了,甚至……回不来了。从荆轲决意离去的那一日,他就知道,那是必然的结局。

      荆轲……却何尝不知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怎是温驯如此柔弱如此的人唱得出的词句,他在易水边放纵蓝色发丝在瑟瑟秋风之中纷乱如许,他在易水边面对太子丹面对众多宾客面对河畔枯草纵声放歌。

      只是,那一日荆轲的目光,从未触过他半分。

      他埋下头,只专注着击筑,指尖下乐律纷繁流动。偶然碰到了他依然清澄的珊瑚色眼眸,那份决绝,让他冷彻了心。

      荆轲的脸上,并没有焕发出太子丹一直希望的那种充满着渴望的热情。一如既往地平淡,一如既往地温柔。那样一个男子,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至尊剑客,却成为他人掌心里复兴燕国的最后一丝希望。

      数月过后,秦军四十万大兵压境。太子丹自尽。从此版图之上,再无燕国。燕王开城献表降秦之时,他只冷冷地站在易水边,冷冷地看着此间一切,冷冷地想起那一日白衣纷乱发丝凌乱歌声苍凉的少年刺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在此何为?

      身后一人。长发如瀑,又如暗夜铺陈,华丽而柔软。

      ——无为。不过触景伤情思念故人罢了。

      故人……那人的指尖不小心触即腰间一管洞箫,冰凉。

      执剑的手,竟也畏惧这器乐的寒气。

      击筑的手,却从未畏惧过青铜的剑气。

      ——阁下莫不是高渐离?

      ——是。

      ——那末阁下可认识……樊於期?

      ——不识。……只我一个挚友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一面,了却了他的余生。

      ——挚友?可是大殿之上图穷匕见刺秦之荆轲?

      ——你见过他?

      ——……见过。

      那一日,我的剑,洞穿了他的身体。

      ——他可说过些什么?

      那人眼中似有无数不忍无数悲凉,转身离去,步履缓慢而蹒跚。他发现那人的甲胄上沾染的不只是燕人的血。

      【他曾言,於期与我,就如他与高渐离。】

      ===============================================

      那一夜,昏黄灯焰里,他神色淡定地一根一根,结着白色的衣带。这白衣,原是去了的那人的。如今,是他的。

      如今,故国庭院里死了的梨树,只怕是开了一树繁花。

      次日秦王的大殿里,心隐隐作痛。这里,到处是他的味道,是他血液的味道。殿外残阳如血,映得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一片惨然。

      大殿里他没有见到那个发丝如同暗夜一般的温存男子。那样的男子为将统兵,正如荆轲执剑刺秦一般,让人难以理会得通。

      秦王在那高高的丹陛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犀利。然而落寞。

      他神色如常,落寞而平淡。

      ——你便是高渐离?

      ——是。

      ——你可知那一日你挚友荆轲就在于此殿内行刺朕?

      ——知道。

      ——你可知那日他也着白衣而来,正如你今日之情状?

      ——知道。

      ——你可想知道你的结局?

      ——不想。

      秦王不再说话,只用那黑色的瞳仁凝视着玉座下跪着看不清表情的男子。突然间空荡荡的大殿上,笑声回响不绝。

      ——好吧。朕要你为朕击筑,为大秦击筑,为这一统的天下击筑!朕要你在大典上当着全天下击筑!

      他的嘴角弯成优雅的弧度,称:是。

      于是他,被剜了双眸。

      这样也好,这殿堂这世间,我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看到。只要看见了,眼前便是那人在血泊中挣扎徘徊便会泪水涟涟肝肠寸断。

      不见,反是一种清宁。

      大典。鼓乐升平。

      只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聆听着那个至尊王者的脚步,距离他愈来愈近。

      他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了那只注了铅的筑……

      他听到了长剑出鞘的声响……

      剑抵在咽喉,风声在他耳畔回荡不止……

      风声里,夹杂着的,是站在权力顶点的王者几乎癫狂的怒吼。

      ——给朕击筑!!朕要你为朕击筑!!!

      他微微笑了,一片惨淡。

      不。

      我只为一人击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只为他一人击筑。

      ——高渐离,燕国已亡,你何以如许执迷?

      执迷?这话何许熟悉,许久之前——久得他都几乎忘记,也曾有个白衣男子背对着他,冷冷的烛映着秀丽的脸庞。

      不错,我执迷。只为一人执迷。

      只可叹我为之击筑为之执迷之人,早已离我而去,随风而逝,随波而逐,早已非我此生可求之人。

      如今,我只求与他相逢。

      只求那道红线,仍是一端连着他,一端连着我,只求那道红线仍能让我看到他世界里的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若你为朕击筑,朕便赦了你!!

      颓败得与乞求无二的命令。

      那是王者最后的,最无奈的声音。高渐离笑了。大典上,他朗声笑了。

      那剑,刹那,便穿了他的胸膛,或者咽喉。或者别的什么。眼前的黑暗逐渐褪尽,黑暗尽处的金色光芒里,那人一袭白衣朝他走了过来,依然是清澈如许的珊瑚色眼眸,依然是清爽如许的水色短发,依然是温柔如许的清丽面容,拂动衣袂,伸出纤手,身后扬起一树纷乱白花。

      他轻问:可还记得,那年易水河畔?

      如何不记得。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只是如今,却也无所谓了。既然你我再度相遇,既然你我再牵红线。

      殷红的,透明的,温热液体,溅落了那白衣一身,只似啼血杜鹃,朵朵绽放。

      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一统四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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