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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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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很早,六点不到,但曙光已经冲破了云层,带来夏日清早的第一缕晨曦,窗帘没有拉紧,留下了约莫两指宽的缝隙,光线就这么爬上阳台,最后从这缝隙里钻进来,在蓝色条纹的被子上洒下一条光柱。
安意醒来后,就坐在床沿抽烟,此刻伸出了一根手指,想去触摸那条光柱,结果只是按住了被子,下面盖着的人不安地挣了挣腿。
她连忙抬起手,可是已经晚了,之前还趴在床上熟睡的男孩,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后,睁开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呛醒了?不好意思,我一般不在室内抽烟。”
安意要将烟头按灭,迟渊却伸出一只手:“我可以抽一下吗?”
她递给了他,迟渊生疏地夹着香烟,凑到唇边吸了一口,结果又被呛得咳嗽,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冒出来。
安意哈哈大笑,把烟抢了过来。
“算了吧你,抽烟不是你这种小朋友会做的事。”
他翻了个身,有些不高兴:“你教我,我就能学会。”
安意翻个白眼:“你想张琼砍死我就直说。”
“她不会砍死你的,”迟渊笑了,黑眼睛亮亮的,像盛了星光,“她要砍死你的话,必须先砍死我。”
他从床上爬过来,靠在她的后背上,双臂环抱住她的腰,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爱你。”
“得,你说这话说上瘾了。”
迟渊闷闷地笑了一阵:“也许你说的对。”
“你还真上瘾了?”
“我不是说这句,你之前说我不够了解你,也许说对了,安意,我想了解你更多一点。”
安意按灭烟头,从床沿挪到了床头,迟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她身子下滑,将头搁在他硬实的小腹上,望着天花板说:“你想了解哪些方面?你可以问我问题,我有问必答。”
“真的?”
迟渊摸着她的头发,沉吟片刻,抛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宛如小学生作文的问题令安意哭笑不得,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他:“当一名女巫。”
迟渊皱起眉头:“我是说真的。”
“这就是真的,当女巫是我第一个梦想。”
“那第二个呢?”
“开一家书店,”安意说,“在伦敦,或者挪威,那里峡湾众多,景色很美,靠近北极圈,冷是冷了点,但可以看极光。”
“你最爱的一首歌?”
“嗯……有点纠结,只能一首么?”
“只能一首。”迟渊肯定地回答了她。
安意摸着下巴想了想:“披头士的《Hey Jude》,等等,嗯……也有可能是《Yesterday once more 》。”
“最爱的一本书?”
“《哈利波特》。”
迟渊大感惊讶:“我还以为是《冰与火之歌》。”
安意并不否认他的说法。
“《冰与火之歌》当然也爱,但《哈利波特》是我爱上的第一套书,所以就特别一点。”
“那你认为霍格沃茨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问这话时笑了笑,安意立刻不满起来:“你笑是什么意思?霍格沃茨当然是真的。”
迟渊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你还真的以为它存在,那不过是童话书而已。”
安意猜到,他肯定又在心底分析,她骨子里那些浪漫主义的气质了,她皱着眉,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哈利波特》不仅仅是一本童话书,我现在成年了也经常翻看,再说,你又没去过霍格沃茨,你怎么知道它不存在?你只是因为是个麻瓜,没有收到通知书罢了。”
迟渊笑着投降:“好吧,你赢了,证明一个东西不存在比证明它存在困难多了,下一个问题,你最爱的电影?”
对这个问题,安意能不假思索地回答:“《泰坦尼克号》,绝对的。”
迟渊又笑了:“爱情电影?”
安意恼火起来:“是!你分析对了,我就是个浪漫主义的人,怎么了?”
“没怎么,浪漫很好。”
迟渊连忙给她顺毛,又问:“你最喜欢的味道?”
“亲爱的,我实在是想说出一支香水的名字,不过我对气味的偏好有点怪。”
“说来听听?”
“我喜欢还没干的油漆味,还有重型卡车的汽油味,被晒过的柏油路的味道。”
“全是有毒气体。”
迟渊又忍不住笑了。
安意无奈地扫他一眼:“我都说了有点怪,说不定以后出了油漆味的香水,我还会去买一瓶,话说回来,你又喜欢什么味道?”
迟渊眼神一闪,告诉她:“橘子汽水。”
安意点点头,私以为他的品味也不比自己高明多少。
“有一件事我真的很好奇,你的英文名,真的是娜塔莎吗?你知道的,黑寡妇也是叫这个名字。”
“不是,我叫Deborah,是希伯来语,‘蜜蜂’的意思,我妈妈叫我‘Deb’,嗯……心情好的时候,她偶尔会叫我‘Debbie’。”
“Debbie,”迟渊低声复述了一遍,“很动听。”
“就那样,行了,了解的差不多了,今天的有问必答到此为止。”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都问了这么多了,再问一个也没差,安意只好看着他,迟渊犹疑了片刻后,才有些忸怩地问她:“世界上你……你最爱的人是谁?”
“这个简单,”安意粲然一笑,“我自己。”
迟渊一愣,也不知道她会说出这么个答案,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安意循循善诱地问他:“你怎么不问我第二个爱的人是谁?”
“是谁?”
“阿兰·德龙。”
“……”
“怎么了?”安意一脸无辜,“他很帅的啊,你可以问我第三个人是谁。”
迟渊:“……不问了。”
反正不是约翰尼·德普就是马龙·白兰度。
迟渊心中升起一阵宁静的幸福,想跟安意就这么一辈子待下去,他用手指穿过她的长发,低声问她:“这就是全部的你么?”
“至少是部分的我,”安意躺在他腿上,仰头看着他,“你昨晚又说梦话了。”
迟渊替她编头发的动作一顿,半晌才回过神。
“我说了什么?”
“和上次一样,你说不要,泰迪熊,蓝色,还有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安意停顿片刻,“你想谈谈么?不说也不要紧,我就是问一下。”
“不,我这次……”迟渊的脸色十分纠结,但他还是完整地复述了一遍,“我这次想说了。”
安意想从他腿上起来,换成一个更适合聆听的姿势,迟渊却按住了她。
“你别动,就这样,就这样听我说。”
她只好不动了,片刻后,迟渊的手掌盖了下来,轻轻地蒙住了她的眼睛,一片漆黑里,她听见男孩儿低声说:“该从哪里跟你说起呢?嗯……还是按照顺序来吧,你知道我们家是组合家庭吧?”
安意以眨眼代替回答。
迟渊接着说:“组合家庭就这样,别人只关心你一个问题,喜不喜欢你的后爸后妈,或者他们对你好不好?我就被人问过很多次,有时候是邻居,有时候是我妈,其实我对张叔叔谈不上喜不喜欢,因为我那时候太小了,才五岁大一点,小孩子懂得什么喜欢?而且,我从小就有点结巴,不爱说话,所以别人问我这个问题时,我不会搭理,久而久之,他们就认为我对张叔叔有意见,连我妈也这样以为。”
“我九岁的时候,妈妈把我接去了城里,因为她觉得前几年为了打工,把我扔给爷爷带,这是亏欠了我,还有她想让我和叔叔培养感情,但我不适应,你想象不到,我每晚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睡觉,白天去一个陌生的学校,老师同学我都不认识,最开始几个星期,我几乎每天躲在被子里哭,想乡下的爷爷。”
说到这里,迟渊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安意以为他不会说下去了,但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再度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我自己,也尽量避免想起,安意,告诉我,这在心理学上叫什么?”
“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是你的潜意识在帮你。”
“没错,我在书上看到过,”他顿了片刻,又说,“安意,想起这些事,我很痛苦,想到要说出来,我就更痛苦。”
“那就别说,”安意轻声回答,“忘了就好。”
“不,我总要说的,但我这辈子也只会说这么一次,安意,你能保证,你不会说出去么?”
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挣扎与痛苦,安意心想,他一定又去揪自己的头发了,当迟渊感到不安时,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我保证。”她立下承诺。
“那个梦,”迟渊语无伦次地说,“我说记不清了,其实我撒了谎,我全都记得,记得很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了,这让我……很痛苦,梦里我在哭,蒙在被子里哭,房间没有开灯,很黑,然后,门把手发出了‘咔哒’的声音,我的被子被人掀开了……”
安意的眼前逐渐有了具体的景象。
一个九岁的小男孩,结巴、自卑、不爱说话,刚从乡下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因为害怕,又思念祖父,连哭也不敢大声哭,只能躲在被子里,捂着嘴压抑地哭泣,有人在黑暗里走进了他的房间,掀开了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相当于防护罩一样的被子。
这是梦吗?
当然不是,一个噩梦也许会吓到一个孩子,却不至于在他长大成人后,还持续纠缠着他,除非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是你继父?”
“不,当然不是。”
“你妈妈?”
“不是。”
“保姆?”
迟渊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家没请保姆,安意,我那时候九岁了,张琼就更大了,可以料理自己的事了。”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选了。
“是张琼。”她用的肯定句。
迟渊盖住她眼睛的手,忽然强烈地痉挛了一下,算是对她答案的肯定。
安意悄悄吐了一口气。
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你跳出固定思维的圈子,摆脱视角的局限,从高处观览全局,就会发现真相早就隐藏在细枝毫末之中,线索抽丝剥茧地陈列于前,由不得你不信。
张琼为什么看不起迟妙妙?为什么总是在他们之间横插一脚?她为什么想方设法,也要让迟渊去S大,即使他的分数足够去更好的学校?还有她对弟弟那强大到可怕的控制欲,迟渊对亲密触碰的恐惧、对女人的避如蛇蝎,宁愿独自待在乡下,也不愿意搬去城里,和母亲一起生活……
所有的这一切,就在一瞬间,全部有了清晰的解释。
“泰迪熊?”
“她拿在手里的。”
“蓝色?”
“是蓝色衣柜,他们认为,男孩子应该用蓝色家具,她……她爬上我的床,钻进被子,然后……她穿着裙子,拉着我的手,让我……让我摸她。”
迟渊终于说不下去了,喉间发出了一声低泣,安意立刻掀开他的手,发现他已经大汗淋漓,鬓角全被汗水打湿,头发乱七八糟地黏在前额上,他用手捂住眼睛,羞愧地无地自容。
安意翻身坐起,将他抱进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乖,没事了,你会忘记的,你会忘了这一切,然后好好生活。”
她安慰着他,却心知这是假话,爸爸站在高高的楼梯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小意,对不起,可是实在太像你妈妈。
妈妈诅咒般的呓语在她耳边飘荡,小怪物,你是小怪物娜塔莎……
童年的伤痕就如刻在石头上的印记,一旦造成,人们终生都要带着这个印记生活下去,你可以自欺欺人,认为自己释怀了,遗忘了,不在意了,可记忆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自动找上门来,提醒你过去发生的事。
安意克制住心头的悲伤,尽量平静地问:“你和张琼谈过没有?她看上去……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她似乎不记得那些……”
“不,”迟渊打断她,眼睛里充满着惊恐,“为什么要谈?我不想跟她说那些,她……张琼是个好姐姐,你懂吗?我在那里读了三年书,都是她带我玩儿,去图书馆、公园、游泳馆,她也不会笑我结巴,一点点地教会了我正常说话,除了……那几个晚上,她都对我很好。”
安意摸着他的头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时候,爱你的人也会做些伤害你的事。”
“也许吧。”
迟渊笑了笑,可看上去有些僵硬。
“我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张琼不记得是好事,我不想和她关系变尴尬,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那些事……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奇怪吗?我一直都是一个怪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初中上生理课时,我因为看到一副女性生殖系统的剖面图,在课堂上呕吐了?”
安意“啊”地一声,忍不住笑了:“你还干过这么丢人的事儿?”
笑完又觉得不太好,连忙捂住嘴:“抱歉……啊,对不起,你不喜欢我说这句话,我不是故意要笑,是这件事很好笑。”
迟渊笑着扫她一眼:“你笑吧,没关系。”
他就知道,安意的脑回路永远与众不同,她不觉得他很怪异,反而觉得这件事很搞笑,当然……可能是有点好笑,他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嗅了一口她发间的芳香。
“我干过的丢人事不止这一件,所以安意,我永远地感激你,如果你没出现,我可能会这么怪异地活一辈子,恐惧女人、害怕接触,别人只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是你救了我,治好了我,你是个医术高明的心理咨询师。”
安意哈哈大笑:“如果我的导师听到了你这句话,可能会气的心脏病发。”
迟渊并不反对,因为安意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个学霸的样子,他只好改口说:“好吧,那你是只能治好我一个人的心理咨询师。”
这还算哪门子的心理咨询师,从医生涯里只有过一个病人,安意嗤之以鼻,刚想说话,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响了,她瞄了一眼,有些惊讶。
竟然是周浪打来的电话。
自从上次争吵过后,周浪就再没联系过她,作为一个情场浪子,他有着和安意一样的原则,那就是坚决不吃回头草,所以两人都默认对方已死,这会儿他突然跳出坟头来蹦跶,使安意不能不惊讶,更令她惊讶的是,现在才早晨七点,压根儿不是周公子醒着的时间。
惊讶归惊讶,她却没有接,而是绕过手机,拿起了床头柜上那本淡绿色封皮的书,递给躺在她身上的迟渊。
“拿去,读书不要半途而废,既然读了,就要把它读完。”
迟渊默默接过,打量起书的封面。
“第三本我读完了,阿比盖尔和理查德离婚了。”
安意“嗯”了一声,淡淡道:“你也可以说,是我爸妈离婚了,书里虽然有些地方加工过了,但大部分是真实故事,我妈她很抓马,按你的话说,就是个骨子里追求浪漫的人,年轻的时候就脑子坏了,总喜欢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而我爸呢,又是个务实主义者,所以他俩天生不对盘,在一起就是灾难。”
她笑了笑,又说:“离婚了不等于故事结束了,第四本书写的就是我妈在国外的事,写了很多她的思考和感悟,你可以看看,大部分是些无病呻吟的废话,但有些也有点道理。”
“她最后和马克在一起了吗?”
“当然没有,”安意扬起眉毛,有些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不过是我妈的情人之一……”
她还想再说几句话,但不断震动的手机却打断了她,安意有些烦躁,又出于好奇,最后还是接起了电话。
“你他妈能不能别烦我?我不接电话就是不想接,成年人这点数都没有——”
一个“吗”字没能说出口,话尾被吞没了半截。
周浪在电话里焦急地打断她:“你爸死了!”